當我們談及1975年的電影《薩羅/索多瑪一百二十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時,它成為了禁片的代名詞,似乎片中赤裸裸的暴力與背德的片段,只不過為搏人眼球所設。但就如諸多影評對這部電影的評價「不可不看,不可再看」。

當我們細細品味這部電影時,曾參與左翼運動的義大利導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將用最露骨的畫面,把更加殘酷的階級壓迫、人的物化插入觀眾的腦海中。本片表面上是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與否定,但也深刻的體現了資本主義所真實存在的社會問題。更重要的是,這部老電影的價值觀放在今日不僅絲毫不過時,反而與當前的資本主義危機有著高度的契合。

 

控訴法西斯主義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

《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原作是由法國的薩德侯爵在法國大革命前夕寫成。與原作不同,帕索里尼將故事背景移到了二戰末期的義大利北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薩羅共和國(德國納粹佔領下的傀儡政權),四位掌權者,在各自迎娶對方的女兒後,選出了十八名年輕的俊男美女,將他們帶到一座莊園內進行毫無人性的荒淫折磨。導演帕索里尼透過藝術片的手法描繪荒誕淫虐的劇情,借影像表達對當時社會的態度,以一種較為悲觀主義的手法,將法西斯社會下的控制與壓迫體現得淋漓盡致。

對法西斯主義的批判是本片最鮮明的要素,片中的背景到台詞都具有強烈的反法西斯情緒。導演藉角色之口諷刺法西斯主義,例如片中在欣賞兩位正被猥褻的受害者時,片中屬於壓迫者的角色「公爵」說出了片中對於法西斯主義極權的諷刺性台詞:「一旦我們成為國家的主人,我們法西斯主義者自然是唯一真正的無政府主義者。 事實上,真正的無政府狀態是權力的無政府狀態。」

片中角色的行為也對應歷史上法西斯政權的行為,片中的強姦、虐殺等等的暴行,都曾發生於真實的薩羅共和國。資料顯示在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權的暴行下,有七萬義大利人死亡、近一萬猶太人被遣送集中營,無數的婦女與兒童被強暴,以及數萬人被截肢(詳見先前文章)。而這些暴行也不只限於八十年前的義大利,同時期的德國與日本也不惶多讓,無數人死在其屠刀之下。

與同題材作品比較,傳統的反法西斯作品(例如辛德勒的名單)更傾向去描寫法西斯統治下人與人的感情,而帕索里尼則更直接且赤裸裸的描繪法西斯的駭人行徑。當我們對比今日極右翼在各國家的崛起,《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無疑是一部現實電影,片中的背景與情節是實際且依舊可能重演的。

索多玛120天(1976) - 剧照— The Movie Database (TMDB)片中的各種折磨,也對應了真實法西斯主義的暴行(圖:電影劇照)

 

揭露資本主義問題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

一如帕索里尼之前的作品,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與對社會的擔憂永遠是劇情下的核心,貫穿整劇的四位壓迫者,主教、總統、治安官與公爵,分別對應當時階級社會歷史的四大統治力量:宗教勢力、統治階級、司法系統與傳統的血緣宗族。在片中的第一部分,四位掌權者分別迎娶對方的女兒,並宣言了「親愛的朋友們,嫁給彼此的女兒將使我們的命運永遠結合在一起」,直接表明了壓迫者在現代社會的彼此串連。以台灣為例,各大政黨與資本家、法官以及地方派系/地方黑金都是利益的共同體,捆綁成台灣資本主義的共犯結構。而他們在片中主導的各種淫虐行為,象徵統治階級的壓迫本質。四位權貴的言行也與其行為有強烈對比,四人的對話引用著波特萊爾和尼采等文人,衣著打扮也典雅莊重,房間也以前衛的藝術裝飾,藉此諷刺統治階級包裝其暴行的虛偽外衣。

在本片的鏡頭語言下,受壓迫者成為任統治階級擺布的玩物,其權利與性自主被忽視,對比今天父權社會對性少數與女權的壓迫和歧視,電影的性暴力似乎並不如我們所想的那般遙遠。電影中一段情侶因私自交媾而被虐待致死的片段,則更具體的象徵著父權體制對性自主的打壓;對比片中統治階級肆意妄為的性虐待,這種性暴力在階級差異之下彷彿變得理所當然與理直氣壯。在台灣,性別上的薪資不平等、對女性的跟蹤騷擾已經不是特例,就如同我們在先前文章中所強調的一樣,肉體與精神上的性暴力與我們的距離實則相當接近。

對於受壓迫者不人道的肉體控制,也象徵著統治階級對於受壓迫者權益的漠視,反映在階級問題上,無疑是資本家對於勞工權益的漠視以及勞工受到的實質剝削。以現今的台灣為例,近期報導指出,台灣年均總工時已突破2000小時,在全世界排行第四,是名副其實的「過勞之島」;諷刺的是,台灣的企業及產業工會組織率卻長年停留在7%左右,且勞資爭議也是居高不下。近期的美光裁員案,抑或是長榮航勤加入工會爭議,都顯現出資方是千方百計的想剝奪勞工僅有的權益。那些在台灣社會角落的弱勢族群更是時不時受到難以想像出現在21世紀的強制勞動。例如在台灣的遠洋漁船上工作的外籍船工。2014年,「巨洋漁業」非法販運逾千名柬埔寨漁工,任其遭到虐待、挨餓、死亡威脅,多名股東和董事遭柬埔寨政府起訴、判刑;2018年,「福甡11號」因剝削漁工,逼迫他們在飢渴、每天只睡3小時、受傷的情況繼續工作,在南非開普頓港被扣留,成為全球第一艘因違反聯合國國際勞工組織(ILO)《漁業工作公約》被扣留的漁船。2022年更是被踢爆,流氓資本以求職詐騙的方式將台灣青年送到柬埔寨、甚至是在台灣本地囚禁、虐待,逼迫他們參與詐騙勞動,成為剝削的共犯。

片中反覆出現的受懲登記簿,導演以此來嘗試表達「規訓」作為社會壓迫的形式,即具有懲戒性社會規範的具體效用,人們因懼怕違反「規則」的後果而先自我閹割了自己的權利。這樣的例子也不僅限於虛構的《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3月3日在Netflix當紅的紀錄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中也提到,受到邪教性侵犯的女性教眾,是如何在系統性的迫害、懲戒與暴力威嚇下,轉變成了吸引更多無辜女性入教的「加害者」。這樣的模式,與《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的「規訓」如出一轍。

在片頭統治階級準備開始變態行徑時的台詞提到:「在發芽的樹林裡,青年們只想著愛情、聽著收音機、喝著飲料,自由自在。他們不知道資產階級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他們自己的孩子。」也反映了當代青年面對高房價、低薪與血汗過勞等社會問題的無力感。近年流行的青年躺平(或是佛系生活、繭居、小確幸,以及2022年的流行詞彙哥布林模式)是一種跨國現象,甚至在歐美也蔚為流行。此現象不僅是青年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消極反抗,更使得青年的憂鬱比率和自殺案件層出不窮。

而片中大量臭名昭彰的吃屎段落(作為對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隱喻和諷刺),以及片尾許多受害者與壓迫者狼狽為奸的橋段更是警惕我們,資本主義的糖衣毒藥具有著麻痺或鈍化被壓迫階級進行反抗的能力。

電影之外,帕索里尼也用生命去揭露了法西斯主義乃至資本主義反動的真相。在電影殺青後不久,帕索里尼被殘忍虐殺,雖然官方逮捕了一位男性,但被捕男性出獄後表達冤望的自白,與案發現場的證據,都表明加害者是帶有目的性的集團,而帕索里尼死因至今未明。

十大禁片」之首《索多瑪一百二十天》 45年後仍受多國禁制片中的橋段、場景佈置皆充滿了對資本主義的諷刺(圖:電影劇照)

 

從電影走向抗爭

《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充斥著帕索里尼對社會問題的諷刺與觀察,但卻也將其獨有的悲觀主義色彩帶入到電影當中;然而,我們並不能忽視現實社會的工人階級/性少數等受壓迫者的抗爭潛力。在當前中美衝突日益尖銳化的前提下,全球工人階級都已蒙受其害;特別是在烏俄戰爭爆發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更是露出了醜惡的嘴臉,其不僅無力阻止全球嚴重的通貨膨脹,更為了維護地緣政治利益而加深了戰爭下的帝國主義衝突與矛盾。然而,我們卻也能看到各地群眾反對戰爭的社會運動,以及反對通貨膨脹、維護勞權的群眾性抗爭。這說明,現實的基層群眾並不像電影那樣能任人宰割、毫無戰鬥力。

《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另一個應該讓我們警醒的地方是,極右翼不管戴上了怎麼樣的面具,他們在過去與現在始終是民主權利的威脅。從去年6月美國羅訴韋德案被推翻,剝奪美國女性的墮胎權,到今年1月巴西前總統波索納洛(Jair Bolsonaro)的支持者試圖發動政變。近年來歐洲極右翼戴著「文明」甚至「進步」的面具企圖欺騙群眾得到權力——包括但不限於義大利的梅洛尼(Giorgia Meloni)成為總理,法國、德國、瑞典等國的極右派在選舉中成為重大在野黨等等。儘管不像電影橋段那樣戲劇化,但現實社會中的極右翼所推行的種種政策,仍然是廣大基層群眾的一大威脅。

我們絕對不能讓群眾相信極右翼謊言,而必須揭露他們的綱領將對少數群體與全社會的民主權利造成的恐怖災難。

回到台灣來說,雖然《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並不被廣大台灣群眾所熟知,但就如同我們過去不斷強調的,台灣資本主義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索多瑪一百二十天》內所描述的社會危機。要想反對這些愈發深刻的資本主義危機,我們就需要挑戰資本主義制度,並將台灣的群眾運動結合到國際左翼運動的框架中。

《索多瑪一百二十天》的原作寫於一個舊社會(法國封建王權)即將倒塌的年代,傳達著濃厚的末世氣息,而帕索里尼將它搬到法西斯時代,因為法西斯是資本主義遇到深刻危機、受到工人階級威脅時,以暴力與恐怖來撐住資本主義殘軀的鐵箍。今天,資本主義同樣已經千瘡百孔,不斷加深的危機中越來越多的統治階級定會與極右派狼狽為奸,以攻擊勞工與弱勢群體為資本主義體制續命。打造左翼革命性政黨的任務以及反對資本主義的鬥爭已是刻不容緩。我們認為,建立資本主義的替代方案並不是一個「選項」,而是反對並清除性別不平等、剝削、階級問題與青年消極的唯一道路。這也是我們能從《索多瑪一百二十天》中獲得到的重要體悟:即使在黑暗中,受壓迫者也應該團結起來,共同推翻壓迫階級所建立的「薩羅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