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番紅花
夜晚,一棟辦公大樓的窗戶裡仍透出幾格溫白的燈光,一如我深夜加班的寫照。
週五深夜的辦公室寂靜無聲,只剩電腦主機輕微的嗡嗡聲。我盯著螢幕上最後一行程式碼,肩頸因長時間伏案而僵硬酸痛。窗外沒有月光,只有對面大樓幾扇窗戶還亮著燈。習慣性地伸展一下身體,抬頭望向玻璃窗時,映出的只是自己略顯疲憊的臉和身後一排排空蕩蕩的隔間座位。整個樓層彷彿只剩我孤零零地存在,如同城市深處一盞未滅的燈,在黑夜裡顫動。
結束工作後,我合上筆電,站起來活動有點麻木的雙腿。座位旁的立燈投射出昏黃的光暈,我順手關掉它,辦公室頓時陷入更深的暗影。走出公司大門時,保全先生朝我點點頭:「又這麼晚啊,週末也別太累。」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了聲晚安。踏入自家公寓電梯的一瞬間,鏡面金屬門合上,映出我孤單站立的身影,手裡拎著裝滿文件的公事包,滿臉寫著疲倦,一刻都不樂意再將任何心力花費於他人之上。此時,一種莫名的空虛襲上心頭——我努力說服自己只是累了,但內心深處隱隱浮現一個難以忽視的問題:這樣的生活,真的就是我想要的嗎?
漸行漸遠的慾望與親密
回想起來,我並非天生如此冷淡無欲。青春年少時,我也曾有過怦然心動的時刻,也曾渴望過擁抱與親吻帶來的溫度。然而,隨著歲月推移,在現實壓力和種種期待下,我竟逐漸、毫無察覺地遠離了那些慾望。剛踏入大學時,我發現自己對性別的喜好並不侷限於單一的對象。我既會心向為球場上揮汗如雨的男生,也因戲劇社那位留著短髮、笑容爽朗的女孩動情。那時的我隱約明白自己的心之所向,但這個秘密被我穩固地藏在心底。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因為身邊的談話總是假定每個人終將和單一異性結婚、生子,彷彿那才是人生正常的軌道。
大學畢業後,我如同大多數人一樣投入職場,很快地,生活開始被工時、績效和帳單填滿。剛進公司的第一年,幾乎每天都主動留下加班,否則收入根本難以填補個人基本開銷與家用。部門主管賞識我的拚命和上進,幾次在會議上當眾誇獎我「年輕人肯拼,很有前途」。同事們私下笑稱我為「工作狂」,有位資深的同事半開玩笑地拍拍我的肩:「別老待在公司,小心三十歲還單身一人啊!」大家哈哈笑過,我也只能報以微笑。然而笑聲過後,留給我的卻是陣陣失落——我的確幾乎沒有並也疲於擁有私生活,更別說什麼約會了。
在那段時間裡,家人也開始對我的感情狀況表現出擔憂。每次家庭聚會,大嫂們愛湊在一起問我:「你這麼忙,交女朋友了沒呀?」母親有時也跟著附和:「工作歸工作,也該考慮個對象了,人生不能只有事業。」她的語氣雖然溫和,眼神裡卻藏不住替我著急。我總是笑著搖頭說:「現在工作剛起步,感情的事不急。」父親則在一旁悶聲抽著菸,淡淡地丟下一句:「趁年輕早點成家比較實在。」這些話語表面關切,背後卻像一股無形的壓力,提醒著我所謂「正常」的人生應有的樣子。然而,我心底清楚,要我遵循他們的期待走進一段異性婚姻,是多麼勉強——因為那意味著我必須隱藏自己真實的渴望,把生命中一半的可能性永遠鎖起來。
現實的考量與內心的拉扯,使我對親密關係愈發退卻。既不想違背自己的性傾向,又害怕偏離世俗的軌道,我乾脆選擇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工作。反正努力工作能帶來成績和肯定,而感情卻充滿未知和風險。漸漸地,我開始對任何潛在的關係敬而遠之。偶爾同事介紹朋友給我認識,我也禮貌地吃頓飯聊聊天,但心裡總懸著一道牆,不敢讓對方靠近。我把每次約會都當作例行公事般完成,然後鬆口氣般回到我習慣的一個人的生活。久而久之,身旁的好友們陸續進入穩定關係、結婚、生子,而我對於愛情的渴望則像是被揉皺後遺忘在角落的照片,色彩日益黯淡。
或許正因如此,坊間那些形容無欲者的詞彙開始被我拿來描述自己。我告訴同事「我對談戀愛沒興趣,可能天生淡泊」,也在家人再三追問下聲稱「我覺得一個人過也很好,沒什麼非找不可的。」這些話語說出口時,似乎連自己都快相信了。然而,在某個無人的夜晚,當我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望著手機裡毫無訊息的通訊軟體對話框,心裡有個微弱的聲音問道:真的是因為不需要,所以才不渴望嗎?還是因為不敢渴望,才告訴自己不需要?
被遺忘的心思是否仍存
答案來得比我料想的更突然也更強烈。那天深夜加班後,我照例搭上計程車回家。車內收音機低聲放著音樂,司機專注開車,我則疲憊地靠在後座椅背閉目養神。恍惚間,一首熟悉的旋律鑽入耳膜——那是我大學時期很喜歡的一首情歌。音樂一放,記憶的閘門也猛然打開。我想起那年夏天,校園的樹蔭下,我和一個女孩及一個男孩並肩坐在長椅上聽著這首歌。他們是我的好友,也是我深懷感情的對象。旋律飄蕩時她側過頭對我微笑,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她短髮的側臉上;而他則搭著我的肩,述說著畢業後我們三人還要時常出遊的幸福期待。那畫面在腦海浮現時令我幾乎落淚——因為我明白自己終究沒能對他們任何一人闡述我內心中的真情。最終,我只能把這份心動埋藏在「友情」的名義下,看著她在畢業後和一位男生交往、結婚,過上世俗眼中「正常幸福」的人生;而他則前往海外,建立成功事業與另一個快樂家庭。我卻如今退回自己的世界,假裝從未渴望過。
音樂靜靜流淌,計程車在紅燈前暫停。霓虹燈的光影透過車窗玻璃投射在我臉上,也照亮了那些被我壓抑多年的思緒。臉上的光彩迴繞四射,眼眶則漸漸濕熱,胸口一陣陣酸楚翻湧。紅燈轉為綠燈,車子再次啟動前行,而我內心深處某個埋藏多年的念想,卻依舊停止不前。我一次次回憶那個盛夏的午後,年輕的自己曾經揣著滿心愛意,既甜蜜又苦澀。
沉重內在的自我覺醒
回到家中,我終於無法抑制內心翻湧的情緒,任由眼淚奪眶而出。黑暗的房間裡,我抱膝坐在床邊,把頭埋進臂彎,肩膀止不住地顫抖。那一刻,多年來刻意築起的高牆出現了裂縫,壓抑太久的孤獨與渴望如洪水般決堤。我哭得無聲而克制,彷彿怕驚動這靜夜,但心裡的呼喊是那樣響亮:我其實一直都渴望著愛,只是我不敢承認。 承認了又能如何呢?我沒有能力改變整個世界給我的壓力——家人的期待、經濟的壓力、社會眼光的審視……長久以來,我選擇假裝自己不需要親密,不需要愛,為的是讓生活看起來輕鬆點、正常點。然而,這份領悟之所以如此痛苦,正是因為我清楚意識到,原來真正被欺騙的不是旁人,而是我自己——我騙自己不想要,騙到最後差點真的以為自己生來如此。
哭泣漸漸平息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盈,一種鉅石落地的釋然從心底升起。坐在地板上,望著窗外深藍的夜空,突然有了一種久違的平靜。誠然,這份覺醒伴隨著劇痛:我痛恨自己錯過許多追尋幸福的機會,痛心那些年獨自消磨的孤獨時光。然而,在內心深處也泛起一股溫暖的亮光——那是希望。因為我發現我的情感並沒有真正死去,它只是被塵封。我依然有能力去愛、去渴望,只要我願意誠實面對內心的需求。
我決定給自己一個改變的機會。隔天清晨,我走到鏡子前,看著浮腫的雙眼和憔悴的臉龐,不禁苦笑。洗去一臉淚痕後,我久違的翻出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許久不聯絡的名字,傳了訊息過去:「好久不見,最近過得還好嗎?」這是另一位大學時很要好的朋友。曾幾何時,我們無話不談,卻因歲月與忙碌漸漸失去聯繫。按下傳送鍵的剎那,忐忑不安又滿懷期待。沒過多久,螢幕跳出對方的回覆:「真的好久不見!有空一起吃個飯吧?」望著這行熟悉的文字,我忍不住笑了。多年來第一次,我主動向人踏出一小步。雖然這僅僅是與老友敘舊,但對我而言卻像推開一扇塵封已久的門,陽光正在試探著灑進來。
日常一隅透出的真相
週一中午,我和幾個同事相約在公司樓下的小餐廳吃午飯。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每張餐桌上,映得我心頭一片暖意。大家邊吃邊聊,話題從新上映的電影聊到週末怎麼打發時間。「週末你們都怎麼過啊?」坐我對面的老李突然問道。有人說帶孩子去動物園,有人說在家補眠追劇。輪到我時,我笑了笑:「嗯,我週末去做志工活動,還約了老朋友喝咖啡,聊聊天。」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有些意外——原來我也開始有這樣平凡而充實的週末了。
「不錯喔!」老李正想追問細節,旁邊的阿忠卻苦笑著攤攤手:「你們都有安排真好。我啊,乾脆什麼都不想搞了。一個人過挺輕鬆的,不用煩那些感情煩惱。」彷彿在講一個無可奈何的笑話,他的語氣裡透著自我解嘲。桌上響起善意的笑聲,有人調侃他「年輕人別這麼喪啦」。阿忠只是聳聳肩,低頭繼續吃飯,不再多言。我望著他強作輕鬆的神情,一時間有些出神——在那假裝毫不在意的神態背後,我彷彿看見又一個自己:用忙碌和玩笑掩飾孤獨,用「不需要」來武裝內心深處的嚮往。
我沒有拆穿什麼,只是默默地喝了一口溫開水,感受水流滑過喉嚨的真實觸感。此刻我深深明白了一件事:許多時候,當我們說我們不再需要親密,其實往往只是生活不允許我們去承認我們渴望它。親密關係不該被無形的枷鎖束縛——無論是繁忙工作下被壓縮的時間、競爭社會中被扭曲的節奏,還是那深植人心的性別秩序與世俗規範——沒有人該因此放棄追求愛與被愛的權利。我們其實不缺勇氣,只是需要一個不把人榨乾的生活框架。我想要的不過是這樣一個社會——不把人心當零件、不把親密當成本,讓每個人都能在自己的節奏裡,誠實而不受鄙視地活著。
午餐結束走出餐館時,陽光正好灑滿街道。我深吸一口氣,只覺得空氣都是新鮮的。心底浮現一絲淡淡的期待:或許在不遠的將來,我能夠坦然擁抱屬於自己的親密與慾望,並在這繁忙喧囂的世界裡,有一天能找到讓人與人都得以幸福生活的新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