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峻宏
一
餐廳的水晶燈下,我一眼就看見了他。
二十年了,他的輪廓依然清晰得像刀刻一般印在我心裡。只是那雙眼睛,從前總是溫和地注視著我的眼睛,現在多了一種我說不出的堅定。他穿著簡單的襯衫,從袖口的磨損看得出有些老舊,與周圍西裝革履的同學們格格不入。
「是你啊。」他先開口,聲音還是那麼溫潤。
我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身上昂貴的西裝,手腕上的勞力士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好久不見,德曼。」
我們站在角落,看著那些同學們互相寒暄,炫耀著自己的成就。我本應該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個——畢竟沒有人比我賺得更多,花得更豪爽。但面對德曼,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小丑。
「你還好嗎?」他問。
「當然好,你看不出來嗎?」我故意展示著名牌手錶,「一個月賺的錢比這裡大多數人一年賺的都多。」
他沒有回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想起小學時,我被班上的同學推倒在地上,鼻血流了滿臉,是他走過來,用手帕替我擦拭,然後對那些霸凌者說:「夠了。」
「你呢?聽說你在……做什麼運動?」我轉移話題。
「性別平權。」他簡潔地答道,「為了讓像我們這樣的人,能夠被這個社會接受。」
我笑了,那笑聲在自己聽來都刺耳:「我們?德曼,我現在過得很好,我不需要被誰接受。」
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看穿了我所有的偽裝。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離開了。那種詭異的心態我想只能用「躁動不安」來形容。心頭明明溢滿想說出口的話,轉瞬又被無數莫名的顧慮淹沒過去。
我回到夜店,點了一杯核子戴克莉,希望藉著嘈雜的狂歡
不知為何,我好像就是無法對那雙眼神隱藏,就算我是個異類也一樣。
二
一週後,我出現在他的門前。那是一間老舊公寓的三樓,牆面斑駁,樓梯間瀰漫著潮濕的味道。
「我想看看我們大革命家是怎麼過活的。」我調侃道,提著一袋昂貴的酒類和食物。
他開門讓我進去。房間很小,只有簡單的傢具,書桌上堆滿了文件和書籍。牆上貼著彩虹旗和各種抗議活動的海報。
「很樸素啊。」我環顧四周,「這就是你放棄律師事務所高薪工作後的生活?」
「我沒有放棄什麼,」他一邊泡茶一邊說,「我只是選擇了我認為有意義的事。」
「有意義?」我坐在他那張舊沙發上,「你的父母怎麼看?」
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們……他們希望我能過『正常』的生活。」
「你看,連你的家人都不理解你。而我,」我指了指自己,「我讓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羨慕我。」
我們坐下來喝茶,談論著各自的生活。他告訴我關於那些抗爭,關於社會的不公,關於他所堅持的理想。而我告訴他我住的豪宅有多大,我花錢有多不眨眼。
但漸漸地,我們之間的對話變得困難。每當他提到社會責任,我就想到那些嫖客的醉態;每當我炫耀財富,他就皺起眉頭。我們就像生活在兩個平行世界裡的人,偶然相遇,卻發現彼此說著不同的語言。
「你知道嗎,」我在離開前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已經變成完全不同的人了。」
「也許,」他看著窗外,「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改變。」
三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時常約他出來。有時是帶他去高級餐廳,看他面對昂貴菜單時的不自在;有時是拉他去夜店,看他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皺眉。
「你為什麼總是要帶我去這些地方?」有一次他忍不住問。
「因為我想讓你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喝著威士忌,「不是每個人都願意過你那種苦行僧般的生活。」
「這不是外面的世界,」他說,「這是你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們走在信義區的街頭,霓虹燈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看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小學時的那個午後,我趴在他的大腿上,聽著他輕柔的呼吸聲,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灑在我們身上。那是我人生中最安全、最溫暖的時刻。
「德曼,」我停下腳步,「你還記得以前嗎?我們還小的時候。」
「記得。」他也停下來,「那時候你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不跟任何人說話。」
「但你會過來找我,」我的聲音有些顫抖,「你會讓我靠在你的腿上睡覺。」
「你那時候很孤單。」
「現在也是。」
這句話脫口而出,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德曼轉過身看著我,眼中有我讀不懂的情感。
四
醫生的診斷書上寫著那個讓我害怕的詞。我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醫學術語,手開始發抖。
這是我這種生活方式必須付出的代價,我知道。但當它真的到來時,我還是覺得天要塌下來了。
我想到德曼,想到他乾淨的生活,想到他堅持的理想,想到我們之間越來越大的鴻溝。
我沒有告訴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只是繼續過著原來的生活,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
但每天晚上,當我獨自面對鏡子裡憔悴的臉龐時,我就會想起他說過的話:「你不需要喜歡我,你需要喜歡你自己。」
我怎麼可能喜歡自己呢?我看著鏡中的倒影,看到的是一個出賣身體的骯髒生物,一個為了錢可以做任何事的墮落者。
五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酒精在血管裡流淌,讓我感到暈眩,也讓我變得勇敢。
我知道德曼在大學的禮堂有一場演講,主題是關於性別平權。我帶著酒味,踉蹌地走進會場。
台上的他正在激昂地演說,談論著歧視,談論著平等,談論著愛與包容。台下坐滿了年輕的學生,他們專注地聽著,眼中閃爍著理想主義的光芒。
我看著台上的他,忽然覺得既熟悉又陌生。這還是我認識的那個德曼嗎?那個會讓我靠在他腿上睡覺的溫柔男孩?
酒精讓我失去了理智。我站起身,大聲說道:「平等?包容?你知道這個社會是怎麼對待我們的嗎?」
所有人都轉過頭看著我。德曼也停下了演說,眼中有驚訝,也有擔憂。
「你站在台上說這些漂亮話,但你知道現實是什麼嗎?」我的聲音在禮堂裡回響,「現實就是我們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裡,用身體換取金錢,被人指指點點,被人瞧不起!」
保安開始向我走來,台下的學生們開始騷動。
「你的理想很美好,德曼,但它救不了任何人!它救不了我!」
我被架出了禮堂,外面開始下雨。
六
雨水打在我的臉上,混合著眼淚。我坐在禮堂外的台階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
不知過了多久,講座結束了。學生們陸續離開,然後我看到了德曼的身影。他沒有撐傘,讓雨水淋在身上,走到我面前坐下。
「對不起,」我說,「我不應該在你的講座上鬧事。」
「你病了嗎?」他問,「我是說,身體上的。」
我點點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我旁邊。雨越下越大,但我們都沒有移動。
「跟我回家吧,」過了很久,他說,「你不能一直坐在這裡。」
他的家還是那樣簡陋,但在這個雨夜裡,它像避風港一樣溫暖。他給我拿了毛巾和乾淨的衣服,煮了薑茶讓我喝。
「德曼,」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我想我愛上你了。」
他的動作停頓了。
「不,不是想,」我繼續說,「我一直都愛著你。從小學開始,從我第一次靠在你腿上睡覺開始。」
他轉過身看著我,眼中有悲傷。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我的聲音開始顫抖,「我知道我已經髒了,壞了,配不上你。但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輕輕握住我的手。
「你不需要喜歡我,」他說,聲音溫柔得像羽毛,「你需要喜歡你自己。」
那一刻,我崩潰了。所有這些年來積壓的痛苦、憤怒、絕望,都化作眼淚傾瀉而出。
七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在德曼的床上,他不在房間裡。我能聽到客廳傳來他講電話的聲音,語調急促而憂慮。
我悄悄起床,穿上衣服。桌上有他留的紙條:「政府準備取消同性婚姻法案,今天有很多工作要處理。冰箱裡有早餐。」
我看著這張簡單的紙條,忽然明白了什麼。他的世界那麼大,有那麼多人需要他,而我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
我沒有吃早餐,也沒有等他回來。我悄悄離開了,就像一個小偷。
八
同志大遊行的夜晚,整個城市都沸騰了。電視上播放著立法院外的抗議場面,我看到德曼在人群中的身影,他站在台上,用麥克風號召著憤怒的群眾。
而我在酒店的房間裡,接待著一個又一個的客人。有些是從遊行會場直接過來的,身上還帶著彩虹旗的味道,但一進入這個房間,一切理想和尊嚴都被拋到腦後。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這個為了金錢而出賣身體的人,忽然覺得無比噁心。
工作結束後,我去了夜店。我要了最貴的酒,叫了最帥的牛郎,在震耳欲聾的音樂中麻醉自己。我輸光了錢,喝得爛醉如泥,最後被扔在街頭。
霓虹燈在雨後的街道上反射出扭曲的光影,我躺在其中,感覺自己就像一灘爛泥。
九
我撥通了德曼的電話,但響了很久都沒人接。電視裡還在播放著抗議的畫面,我知道他很忙。
第二通、第三通,還是沒人接。
我開始留言:
「德曼,是我。我知道你很忙,我也知道我不應該打擾你。但是我想告訴你,我好累。」
雨又開始下了,打在電話亭的玻璃上。
「你還記得嗎?小學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趴在你的腿上睡覺。那時候我覺得,只要有你在,什麼都不可怕。」
我的聲音開始哽咽。
「我現在好想再回到那時候,永遠躺在你的腿上,永遠不要長大。但是我知道,這不可能了。」
電話裡傳來嘟嘟聲,留言時間到了。
我掛斷電話,從口袋裡掏出一瓶安眠藥。這是我為今天準備的,足夠的劑量。
「再見了,德曼。謝謝你曾經讓我感受到溫暖。」
十
抗議持續到深夜才結束。德曼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這才看到手機上的未接來電和留言。
他聽著留言裡熟悉的聲音,心臟一點點沉下去。
新聞報導了一起自殺事件,地點就在他家附近的公園裡。德曼趕到現場時,救護車已經離開了。
雨停了,公園裡只剩下濕漉漉的長椅和地面。
第二天,德曼又站在了講台上,面對著新的聽眾,講述著平等與包容的理念。但在他心中,永遠有一個角落,住著一個趴在他腿上睡覺的男孩。
那個男孩永遠不會長大了,永遠停留在那個陽光溫暖的午後,停留在那個純真的年代,停留在愛還沒有變成痛苦的時候。
而德曼會繼續戰鬥下去,為了那個男孩,為了所有像他們一樣的人,為了一個更包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