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汎米利爾

 

一、木橋初遇

春日的午後,陽光碎碎灑在溪邊的木橋上。阿梨提著竹籃從橋上走過,橋板被溪水長年侵蝕,有些地方已經腐朽發黑。

「救命——」一聲驚呼傳來。

阿梨抬頭,只見一位穿著淺青色襦裙的女孩踩空了橋板,半個身子懸在橋外。她想也不想便丟下竹籃,衝上前去一把拉住女孩的手腕,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拽了上來。

兩人跌坐在橋上,氣喘吁吁。女孩驚魂未定,卻仍記得整理衣裙,動作優雅得體。她抬起頭,露出一張秀麗的面容:「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舉手之勞罷了。」阿梨拍拍裙上的灰塵,笑道:「妳沒事就好。」

女孩卻認真地看著她:「恩情豈可輕言?我叫沈婉清,家父在縣衙當文書。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阿梨,就住在橋那頭的村子裡。」阿梨指了指不遠處的茅屋,「家裡做些針線活兒,勉強度日。」

沈婉清卻沒有露出嫌棄之色,反而眼中閃過一絲好奇:「阿梨姐姐,妳力氣真大。」

「我娘身子弱,家裡粗活兒都是我做。」阿梨說得輕描淡寫,卻沒說父親成日酗酒,回家就是一頓毒打。母親日夜在外縫製衣裳,賺來的銅板卻都進了酒館和賭坊。

從那日起,兩人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姐妹。每當夜幕降臨,婉清便會悄悄溜出家門,與阿梨相約在溪邊的老榕樹下。她們坐在樹根上,聽蟲鳴蛙叫,看月光如水。

「阿梨姐姐,妳說女子為何不能讀書做官?」婉清有時會問些讓阿梨答不上來的問題。

「這……大概是天生就該如此吧。」阿梨撥弄著草葉,「我娘說,女子就該守本分,嫁個好人家就是福氣了。」

「可我不想。」婉清的聲音很輕,卻透著倔強,「我想像男子那樣,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是……」她頓了頓,「我爹說,女子讀書無用,終究是要嫁人的。就算我再會寫文章,也不能考取功名,不能養活自己。」

阿梨轉頭看她,月光下的婉清眼中有著與年紀不符的清明,也有著無奈的悲哀。她忽然伸手握住婉清的手:「那妳就去做。我雖不識字,但我信妳。」

婉清回握她的手,兩人十指相扣。那一刻,彼此的溫度傳遞,似乎能抵禦世間一切寒涼。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們的情誼也日漸深厚。婉清會給阿梨講書裡的故事,也會講那些被史書抹去的女子——有人想當將軍卻只能女扮男裝,有人滿腹才華卻只能假借夫婿之名發表文章。阿梨會帶婉清去看田間的螢火蟲,也會說起村裡那些女子的命運——嫁人後被夫家當作生育工具,或是被賣到青樓,或是被迫殉葬。

有時候她們什麼都不說,只是靠在一起,聽彼此的心跳聲,便覺得安心。在這個把她們視為貨物的世界裡,這片刻的自由顯得格外珍貴。

直到那個秋天。

「阿梨姐姐……」婉清的眼眶紅了,「朝廷要選秀,我爹替我報了名。」

阿梨的手一顫,籃子裡的栗子滾落一地:「妳……妳要進宮?」

「我不想去。」婉清哭出聲來,「我只想留在這裡,陪著妳。可是……可是我爹說這是光宗耀祖的機會,我若不去,便是不孝。他說,我們家能不能翻身,就看我了。」

阿梨緊緊抱住她,感受到懷中人的顫抖:「別怕,別怕……」

離別那日,婉清穿著嶄新的襦裙,頭上插著珠釵。官轎停在村口,卻怎麼也不見她上轎。

「婉清。」阿梨紅著眼睛,將一個荷包塞進她手裡,「這是我繡的,帶在身上,就當我陪著妳。」

婉清打開荷包,裡面是一對鴛鴦,針腳細密,繡工雖稚嫩,卻滿是心意。她再也忍不住,摟住阿梨失聲痛哭:「姐姐,等我,等我出宮那日,我們再也不分開。」

「我等妳。」阿梨替她拭去眼淚,「天涯海角,我都等妳。」

官轎遠去,揚起一路塵土。阿梨站在原地,直到轎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她不知道,這場被包裝成「恩典」的選秀,不過是將女子從一個牢籠送往另一個牢籠。

 

二、賤籍深淵

冬日的寒風刮過破舊的屋簷,屋內卻更冷。

「三十兩銀子!妳聽到沒有?三天內交不出來,妳們全家都要下獄!」官差拍著桌子,唾沫星子四濺。

阿梨的父親縮在牆角,醉得不省人事。母親跪在地上,哀求道:「大爺開恩,我們真的拿不出這麼多錢……這稅賦比去年又漲了一倍,我們實在……」

「拿不出?」官差冷笑,目光落在阿梨身上,「那就拿妳女兒抵債。長得還算俊俏,賣給人販子,說不定能值這個數。」

「不行!」母親撲上去,「求求你們,別賣我女兒……」

一記耳光甩過去,母親跌倒在地。

三天後,阿梨被五花大綁押上了馬車。她回頭看,母親跪在門口,哭得撕心裂肺,父親卻只是麻木地站著,連眼神都沒有。那個男人從未為這個家出過一分力,卻有權決定女兒的命運。

馬車裡還有其他女孩,有的是因為家裡欠債,有的是父母嫌棄多了張嘴,有的只是生得太美被人盯上。人販子說她們「走運」,能賣進王府當差,總比流落街頭或賣進青樓好。但阿梨知道,不管去哪裡,她們都只是商品。

馬車一路顛簸,她被賣到了靖王府。王府大得驚人,光是後院就有無數庭院。阿梨被分配到浣衣局,每日要洗成堆的衣物,雙手凍得開裂流血。

「鄉下來的賤籍,也配在王府當差?」年長的宮女總這樣嘲諷她。

阿梨低著頭,不敢回嘴。她發現,這裡的女子分成無數等級——主子、側室、姨娘、大丫鬟、小丫鬟、粗使婆子——每一級都踩著下一級生存,卻沒有人質疑這套制度本身。她們互相傾軋,爭奪那一點點可憐的恩寵,卻從未想過:為什麼她們必須這樣活著?

夜裡躺在冰冷的通鋪上,她摸著懷裡的荷包,想起婉清。不知她在宮中可好?是否也像自己這般受苦?

日子在勞累與欺凌中一天天過去。直到那個午後,她端著剛洗好的衣物經過花園,迎面走來一位錦衣公子。

「站住。」靖王停下腳步,打量著她,「抬起頭來。」

阿梨只得照做。陽光下,她雖衣衫襤褸,面容卻清秀動人。

「把她帶去教習嬤嬤那裡。」靖王淡淡吩咐,「好好調教。」

從此,阿梨的命運又發生了轉變。她被送去學習規矩、禮儀、琴棋書畫。教習嬤嬤手段嚴苛,動輒就是戒尺伺候。

「跪姿不對,重來!」

「茶要用右手托杯,左手扶底,妳這樣像什麼樣子!」

每天從晨曦學到深夜,阿梨的手上、膝蓋上都是傷痕。其他宮女看她的眼神也變了,從嘲弄變成了嫉妒和敵意。

「不過是被王爺看上了,有什麼好得意的?」

「指不定哪天就失寵了,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半年後,阿梨被送進了靖王的內室。她穿著嶄新的羅裙,頭上戴著珠翠,卻只覺得像套上了枷鎖。

靖王待她不算壞,卻也沒給她任何名分。她只是眾多侍妾中的一個,隨時可能被替換。她親眼看到,有個宮女因為打翻了茶盞,被活活杖斃;有個側室因為忤逆了王妃,被送去給邊關將士做營妓;還有個失寵的姬妾,被王爺賜給了下人玩弄。

夜裡,阿梨躺在錦緞被褥中,卻覺得比當年睡通鋪時更冷。她想給婉清寫信,想問她過得好不好,想告訴她自己好想她。可是信才寫到一半,就被王妃派來的嬤嬤搜走了。

「妳一個下賤坯子,也配與宮中娘娘通信?」嬤嬤撕掉信紙,「知道妳這是勾結內廷的罪名嗎?念在王爺寵妳的份上,這次就罰妳禁足三月。至於幫妳傳信的小宮女……」

第二天,那個小宮女被發配到了馬廄。阿梨再也不敢試圖聯繫外界。

三年的時光,她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逢迎討好,學會了在這個吃人的地方生存。她變得越來越美,笑容越來越得體,內心卻越來越空。她明白了,在這個體制裡,反抗只會招來更殘酷的懲罰。她們被教導著互相競爭,而非攜手反抗。

 

三、深宮困獸

京城傳來消息,靖王與皇帝政見不合,被削去了部分權力。為了示好,靖王決定將府中最得寵的幾個姬妾獻給皇帝。阿梨就在其中。

入宮那日,她穿著大紅色的繡金鳳袍,坐著八人抬的軟轎。路過的宮女太監都要下跪行禮,但她知道,自己不過是換了個更大的牢籠。這場「恩賜」不過是權力者之間的交易,而她只是籌碼。

皇帝封她為婉儀,賜居延禧宮。宮殿華美,珠光寶氣,卻透著逼人的寒意。

「阿梨姐姐?」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阿梨猛地回頭。只見一位妃嬪站在不遠處,身穿淡粉色宮裝,頭戴珠翠,容貌清麗卻憔悴。

「婉清?」阿梨幾乎不敢相認。

那個曾經明媚如朝陽的少女,如今眼中只剩下死寂。兩人相擁而泣,卻不敢多言。宮牆有耳,她們只能在深夜,趁著宮人退下,才敢說幾句真心話。

「姐姐,我好想妳。」婉清靠在她肩上,聲音沙啞,「這三年,我無數次想死。」

「別說傻話。」阿梨握緊她的手,「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活著?」婉清慘然一笑,「姐姐,妳知道嗎?入宮第一年,皇上來過一次。之後就再也沒來過。我每日戰戰兢兢,生怕被人陷害,生怕說錯一句話……我現在連做夢都在害怕。」她頓了頓,聲音更低,「我看到有姐妹懷了身孕卻被灌藥打掉,只因為她出身不夠高貴。我看到有人想逃走,被抓回來活活打死。姐姐,我們這些女子,在他們眼裡連人都不是。」

阿梨心如刀絞,卻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我會保護妳。」

然而在這深宮之中,她連自保都難。

皇后娘娘召見了她。鳳儀宮富麗堂皇,皇后坐在高位上,慈眉善目地看著她:「婉儀初入宮中,諸事不懂,本宮會多多照應妳。」

阿梨跪地叩謝,心中卻明白,這份「照應」必然有代價。

果然,當夜侍寢後,嬤嬤端來了一碗藥:「這是皇后娘娘賜的避子湯,喝了吧。」

阿梨接過碗,藥汁苦澀,卻比不上心中的苦澀。她明白了,皇后要她得寵,卻不能有子嗣。她只是皇后手中的棋子,用來牽制其他妃嬪。就算她想要孩子,想要某種依靠,也不被允許。

此後每次侍寢,這碗藥都如期而至。阿梨的身體日漸虛弱,卻不得不強撐著在皇帝面前嬌媚溫柔。

與此同時,她也學會了宮鬥的手段。誰在背後說了她的壞話,她便設計讓對方失寵;誰想陷害她,她便先發制人。她變得越來越像那些她曾經厭惡的人,冷血、算計、不擇手段。

她曾經以為,只要爬得夠高,就能保護自己和婉清。但她漸漸發現,無論爬多高,她們依然是這個體系裡的囚徒。真正握有權力的,永遠是那些男子——皇帝、親王、大臣——而女子們只能在這有限的空間裡互相撕咬,爭奪那一點點生存的機會。

只有在深夜與婉清相見時,她才能卸下面具。兩人靠在一起,像當年在溪邊那樣,什麼都不說,只是感受彼此的存在。

「姐姐。」婉清忽然說,「如果有來生,我們做一對飛鳥,飛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好。」阿梨的眼淚滴在她髮上,「一定。」

「可是……」婉清的聲音顫抖,「真的會有那樣的地方嗎?一個女子不必依附男子,不必為了生存出賣自己,可以自由選擇要怎麼活的地方?」

阿梨沒有回答。她不知道答案。

 

四、困獸悲歌

轉折發生在那個春日。

婉清不小心在宴會上頂撞了皇后,被罰跪在太陽下曝曬。阿梨聽聞消息,不顧一切衝去,跪在皇后面前:「娘娘,這都是臣妾的錯!求娘娘責罰臣妾,放過雲妃!」

皇后的臉色沉了下來:「妳在教本宮做事?」

「臣妾不敢,只是雲妃身子骨弱,怕她……」

「夠了!」皇后拍案而起,「來人,將雲妃打入冷宮,賜白綾一條!」

「不——」阿梨撲上去,卻被太監拉開。

她眼睜睜看著婉清被拖走,婉清回頭看她,眼中沒有怨恨,只有解脫。

「姐姐,別哭。」婉清笑了,「我終於……自由了。」

那是阿梨最後一次見到婉清。三日後,傳來了婉清自縊的消息。

阿梨被禁足在延禧宮,整整一年不得外出。她無數次想跟著婉清去,卻總在最後關頭被人救下。皇后不會讓她死,因為她還有利用價值。

她活著,卻像行屍走肉。每日機械地梳妝打扮,機械地侍寢,機械地與人周旋。她的笑容越來越完美,眼中卻再也沒有光。

她曾試圖逃跑,翻過宮牆卻被侍衛抓回,被罰了三十大板,半個月下不了床。

她曾試圖絕食,卻被強行灌藥,胃裡翻江倒海,生不如死。

她曾聯合幾個同樣絕望的宮女,計劃在深夜逃出宮去。她們想過,如果能逃出去,也許能找到一個小鎮,幾個女子一起開個鋪子,自食其力地活著。但計劃敗露後,那幾個宮女被處死,她因為「不知情」而免於一死,卻被永遠囚禁在這座宮殿裡。

她明白了,在這個地方,死亡是奢侈,活著才是懲罰。而那些曾經一起做夢的姐妹,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

 

五、空殼餘生

十年後。

阿梨坐在窗邊,看著宮外的春色。她已不再年輕,雖然保養得宜,眼角卻已有了細紋。她依然住在延禧宮,依然是婉儀,卻早已不受寵。

新入宮的秀女們嬌笑著走過,她們的臉上帶著憧憬和希冀,就像當年的自己和婉清。阿梨想要開口提醒她們,想要告訴她們這裡的真相,但她知道說了也沒用。這些女孩從小就被教導要溫順,要服從,要把嫁入豪門視為人生最大的成就。她們不知道,也不被允許知道,還有別的活法。

「婉儀娘娘。」宮女小聲提醒,「該用晚膳了。」

「嗯。」阿梨淡淡應了一聲。

她活著,吃喝不愁,衣食無憂。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子嗣,失去了愛人,失去了一切讓生命有意義的東西。她只是存在著,像一個精美的擺設,被放置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裡。

夜深人靜,她取出那個已經舊得發黃的荷包。上面的鴛鴦還在,針腳依舊細密,只是顏色褪了,就像她的心。

「婉清。」她輕聲喚著那個名字,「妳說來生我們做飛鳥。可我……連這一生都沒有熬過。」

窗外傳來新入宮秀女的歡笑聲,清脆悅耳,卻像是對她的嘲諷。

阿梨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會在這座宮殿裡慢慢老去,慢慢腐朽,最後連名字都不會有人記得。她是這個制度的犧牲品,也是這個制度的見證者。

但在這漫長的絕望中,她也曾看見希望的微光。那些試圖逃跑的姐妹,那些在絕境中依然互相扶持的女子,那些用死亡作為最後反抗的靈魂——她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拒絕被這個制度馴服。

她想起婉清曾經問過的問題:真的會有那樣的地方嗎?

也許沒有人給她們答案,但她們可以創造答案。如果每一個女子都拒絕沉默,如果她們不再互相傾軋而是攜手同行,如果她們敢於質疑那些「天生如此」的規則——也許,改變就會發生。

她活著,卻早已死了。但她的故事,不應該被遺忘。

 

尾聲

在這個吃人的宮廷,生存從來不等於活著。阿梨的一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走向另一個牢籠,從一個深淵墜入更深的深淵。

而那些年輕的面孔,那些滿懷希望的女子,也終將步她的後塵,成為下一個困獸,下一個空殼。

這個故事沒有結局,因為它還在不斷重演。

但重演,不代表無法改寫。

歷史上的阿梨和婉清們,她們的掙扎不是徒勞。每一次反抗,每一個拒絕順從的眼神,每一句「為什麼必須如此」的質問,都在為後來者鋪路。

今天的我們,站在她們的血淚之上,擁有了她們夢寐以求的自由——儘管這自由還不夠完整,儘管我們依然面對著各種形式的壓迫和規訓。但我們至少可以發聲,可以選擇,可以愛我們想愛的人。

這不是憑空而來的恩賜,而是無數個「阿梨」和「婉清」用生命爭取來的權利。

當我們看見任何人因為性別、性向、階級、身分而被剝奪自由和尊嚴時,當我們看見體制依然在製造新的犧牲品時,我們必須記得:沉默,就是成為共謀。

真正的自由,不是少數人的特權,而是所有人的權利。

真正的改變,不會從施恩者手中降臨,只能由我們自己創造。

唯有當我們拒絕被分化,拒絕互相傾軋,選擇團結與連帶——那個婉清夢想中的世界,那個每個人都能自由呼吸、自由相愛、自由選擇人生的世界,才有可能實現。

這個故事,該有新的結局了。

而那結局,由我們每一個人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