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23年10月至今,加薩走廊的戰火已延燒逾兩年。以色列的軍事入侵——更準確的說是種族滅絕——已導致至少6.7萬名巴勒斯坦人死亡,超過16.9萬人受傷,相當於每33人中就有1人喪生,占戰前總人口的3%。其中至少有2萬名兒童遇難,意味著在過去的24個月內,平均每小時就有一名兒童被奪去生命。戰爭還造成數百萬人流離失所,截至2025年7月,加薩地帶近78%的建築物被摧毀,無數房屋、學校與醫院化為瓦礫。聯合國估計,重建加薩地區將需要700億美元資金,僅未來三年的首階段重建工程就需要200億美元。更嚴重的是,以色列長期阻撓人道救援進入,使當地居民陷入飢荒的危機,為生存苦苦掙扎。加薩走廊儼然成為名副其實的人間煉獄,停火、人道援助與戰後重建,是當前最迫切、最基本的訴求。

儘管國際社會多次呼籲停火,但在美國的政治與軍事支持下,以色列仍得以繼續以「自衛」之名實行圍困與轟炸。聯合國以及埃及、卡達等國多次嘗試斡旋人道停火協議,重點放在人質交換與援助通道的開放。然而,這些努力一再因以色列的單方面行動而告吹——要麼在協議生效後重新發動襲擊,要麼以強硬態度直接否決停火提案。每一次談判的失敗,都清楚揭示出以色列拒絕任何實質讓步:它既不願停止封鎖,也不願撤軍,更不承認巴勒斯坦作為政治主體的存在。

然而,事情似乎出現了「轉機」。2025年9月29日,美國總統川普與以色列總理尼塔雅胡在白宮會面後,白宮提出了終結加薩戰爭的所謂「20點和平計畫」。這份計畫宣稱是結束流血、開啟重建的新起點,其主要內容包括立即停火、雙方互相釋放人質與囚犯、立即開放人道救援通道、以色列分階段撤軍等。除此之外,計畫還勾勒出戰後加薩的重建藍圖——由巴勒斯坦人與國際專家組成的「巴勒斯坦委員會」暫時接管當地行政,並由名為「和平理事會」的機構監督,建立過渡性治理架構,並以「和平、安全、經濟繁榮」為旗幟推動所謂的「新加薩」建設。

美國總統川普(右)與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 (左)(圖片來源:路透社)

 

停火協議的當前進度

10月8日,川普在社群平台Truth Social上宣布,目前在埃及進行和談的以色列與哈瑪斯已同意執行和平計畫的「第一階段」,雙方將停火並釋放人質。停火協議的初步內容包括:(1)所有被哈瑪斯扣押的人質將「很快獲釋」;(2)以色列將撤軍至一條「商定的界線」;(3)以色列將釋放數百名巴勒斯坦囚犯。

10月10日,以色列宣布在加薩走廊停火並開始分階段撤軍。政府發言人表示,停火將在政府批准協議後24小時內生效,期間以軍部隊將從部分地區撤離,其中包括若干人口密集區,但仍保留對約58%加薩地區的控制。哈瑪斯則有72小時的時間交付約20名在世人質及28具人質遺體。以色列官員表示,將根據協議每日運送600輛卡車的物資。與此同時,以色列公布了計劃釋放的250名巴勒斯坦囚犯名單,並承諾釋放自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突襲以色列以來拘留的約1700名加薩居民。

10月12日,加薩走廊民防機構指出,從10日停火生效以來,已經有超過50萬人返回加薩市。

10月13日,哈瑪斯釋放了全部20名倖存的以色列人質,以色列政府隨後確認這些人已返回國內。同日,以色列監獄管理局宣布,依據加薩停火協議,已釋放1968名被拘押人員,其中絕大多數為巴勒斯坦人。

10月16日,以色列政府發言人表示,要求哈瑪斯歸還尚未交出的19具已故人質遺體。哈瑪斯目前已交出10具遺體,但以色列表示其中一具並非人質。哈瑪斯方面回應稱,部分遺體埋於以軍摧毀的隧道與轟炸後的建築廢墟之中,回收與確認需要時間。

然而,停火並未帶來真正的寧靜。哈瑪斯高層指控,以色列自10日以來已在多起槍擊事件中殺害至少24名巴勒斯坦人,公然違反停火協議。加薩地方衛生部門亦證實,當日全境至少再有7人死於以軍砲火之下。

 

加薩要什麼樣的「和平」與「重建」?

以上是直至截稿前和平計畫執行的初步進展,但未來的情勢仍充滿變數。停火是否能持續,仍有待觀察。然而,戰爭的暫歇並不意味著和平的到來。無可否認,和平與重建是巴勒斯坦人民最急迫的需求,但我們更應追問:究竟應該追求什麼樣的和平?又是為誰而重建?這些核心問題必須得到回答。

對加薩人民而言,眼前的廢墟不只是「衝突的代價」,而是長年殖民壓迫與種族隔離制度的結果。所謂的和平,絕不意味著回到10月7日以前,戰爭爆發之前的「和平」,本身就建立在以色列對加薩長期的封鎖、不定期的軍事鎮壓與制度化的種族隔離之上。延續這樣的「和平」既不可能持久,也不會是巴勒斯坦人民所追求的。真正的和平必須建立在結束殖民與佔領的基礎上,而非建立在假「安全」與「穩定」之名下。

如果所謂的「重建」只是由帝國主義強權與資本勢力主導的工程項目,那它無法真正重建巴勒斯坦人的「家園」,反而淪為另一種形式的控制與剝削,透過經濟依附延續殖民統治,使加薩成為以色列、美國及國際資本的經濟殖民地。重建不應僅停留在技術或經濟層面,而必須觸及政治權力與民族自主,因為誰來管理、如何管理,正是重建的核心問題。它關乎巴勒斯坦人民是否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是否能在被戰火摧毀的土地上重建社會、經濟與集體生活的自主性。

 

軍事佔領下的和平?

接下來,我將帶著上述的問題與觀點,重新檢視川普提出的「20點和平計畫」,探討它是否真能實現巴勒斯坦人民所渴求的和平與重建。同時,我也將審視其中存在的公開或潛在的危險,可能將巴勒斯坦人再次推回軍事占領、經濟依附與殖民統治的命運,從而評估這份計畫對巴勒斯坦的自主與社會重建究竟有多少實質意義。

現在讓我們翻開川普的「20點和平計畫」,映入眼簾的第一條寫道:「加薩將成為去極端化且沒有恐怖勢力的區域,不會對鄰國構成威脅。」表面上看,這句話合情合理,誰不希望加薩不再成為衝突的溫床、可以安居的加薩?但關鍵問題在於:誰來界定「極端化」?誰有權決定哪些政治團體或個人被貼上「恐怖勢力」的標籤? 

對以色列而言,持槍的哈瑪斯武裝成員被定義為「恐怖分子」,但過去的例子顯示,即使是投擲石塊、街頭抗議的年輕人也可能污名化為「恐怖分子」。歷史一再證明,「恐怖主義」這個標籤,是以色列用來正當化其軍事行動的方便藉口。在加薩,他們以「打擊恐怖主義」之名,已經摧毀無數醫院、擊死無數記者,這不是誤殺、也不是偶發事件,而是用「反恐」掩蓋殺戮與壓迫。

那麼,什麼又被視為「極端」?終結以色列的殖民統治是極端的嗎?停止軍事占領是極端的嗎?還是說,追求巴勒斯坦的獨立與建國本身就被視為極端?在錫安主義的語境下,恐怕這些政治訴求都會被模糊成為「去極端化」的靶子。在缺乏對等權力關係與政治保障的情況下,「去極端化」不再是為了消除暴力,而是成為壓制反抗與削弱民族自決的工具。把「去極端化」當作首要前提,實際上是要求巴勒斯坦一方先放棄政治訴求與組織行動,才配得上被允許存在的合法性。

此外,把加薩描述為「不會對鄰國構成威脅」也隱含著特定的安全觀點。這樣的敘事迎合了以色列的立場,把加薩描繪成「邪惡之城」與「恐怖分子的溫床」,因此需要被「去激進化」、被「馴化」。在這種框架下,「安全」的概念並非以加薩居民的生存與尊嚴為出發點,而是以維護美國、以色列及其盟友的利益為核心。換言之,所謂的「安全目標」首先指向的是維護殖民秩序與佔領體制,而保護被壓迫民眾的生命與基本權利,反而被排擠到次要甚至可忽略的位置。

現在我們將目光移到第十三條:「哈瑪斯及其他派系同意,不論以直接、間接或任何形式,均不參與加薩的治理」,以及「加薩地區將在獨立監督機構的督導下,展開去軍事化程序……」。這裡有幾個根本性的問題:哪些政治團體會被劃入「哈瑪斯及其他派系」?而在現實中,又是否真的可能將哈瑪斯——一個深植於加薩社會、同時是當地最大政治與行政力量的組織——完全排除在治理之外?

在一個被長期封鎖、轟炸、佔領的地區談「去軍事化」,其實是強迫受壓迫者放棄自衛與抵抗的權利。當殖民者的武力與封鎖依然存在,「去軍事化」只會讓被佔領者更加脆弱。正如我們在約旦河西岸所見,所謂的「去軍事化」往往只是被殖民者的「去軍事化」,與其相對應的,是殖民者自身持續的軍事化,手持武器的佔領者,對上手無寸鐵的居民。

更關鍵的是,誰來界定誰算是「武裝組織」或「恐怖勢力」?當定義的權力掌握在以色列與美國手中,任何形式的反抗——無論是地下反抗組織還是民間抗爭網絡——都可能被視為非法。這樣的條款不只是關於「安全」,而是政治清洗的手段,目的是確保未來的加薩不再具備任何反抗力量。

第十五條中提到的「國際穩定部隊」進一步凸顯了美國帝國主義對加薩的直接干涉,以及所謂「去軍事化」的雙重標準。這支由美國主導、與阿拉伯國家協作的部隊,將負責訓練與監督「經過審核」的巴勒斯坦警力,協助管理邊境並維持秩序。實際上,這意味著加薩喪失了自治權,武裝力量不再掌握在巴勒斯坦人民手中,他們被排除在安全與治理的決策之外,完全服從外部安排。計畫表面上納入阿拉伯國家、排除以色列,以降低巴勒斯坦人的反感,但整體仍由美國主導,因此難保國際穩定部隊不會以高壓手段施加控制。歷史經驗也一再證明,「國際維穩」往往演變成外部勢力的干涉與控制工具,而非真正的和平手段。

和平計畫的第十六條聲稱,以色列「不會佔領或併吞加薩」——真是謝天謝地!——並將在「國際穩定部隊」接管後逐步撤軍。乍看之下,這似乎是朝和平邁出的一步,但實際上卻暗藏著新的支配結構。撤軍的前提是「國際穩定部隊」能夠確保加薩的「安全」,而這裡的安全仍然以以色列的利益為中心。換言之,只要以色列認定加薩「尚未完全去軍事化」,它就有理由延後撤軍,甚至永久維持軍事存在。

根據公布的撤軍地圖,撤軍分為三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中,哈瑪斯需釋放所有剩餘的以色列人質,而以色列軍隊則撤回至地圖上黃色標示的防線——也就是目前的階段。即便如此,以色列仍實際控制著加薩約58%的地區。第二階段,「國際穩定部隊」將進駐,負責監督安全並支援巴勒斯坦警察,同時以色列軍隊會再度撤退至紅色標示的防線。第三階段,即所謂的「安全緩衝區」階段,以色列軍隊將撤回至預定的邊界區域,但仍保留對加薩部分地帶的軍事控制。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第三階段之後,巴勒斯坦人被允許活動的範圍仍將小於戰前的加薩領土。更令人擔憂的是,第二與第三階段的撤軍條件極為模糊,缺乏明確的時程與機制,這為以色列無限期延後撤軍、維持實質占領留下了充足空間。

更需要重視的是,「撤軍」並不等於「結束控制」。條文明確指出,以色列將在加薩周邊維持「安全警戒區」,直到「徹底消除恐怖主義威脅」。這意味著,以色列仍將繼續監控、封鎖邊界,掌握加薩的出入口與空域,延續實質上的佔領,使得所謂的「撤離」淪為一種空洞的法律形式。

事實上,以色列過去在2005年撤出地面部隊後,依然透過封鎖、空襲與經濟控制掌握加薩命脈。如今這份「和平計畫」不過是把這種間接佔領制度化、合法化的延續。當撤軍以「安全」為條件、由以色列單方面判定時,巴勒斯坦人民將永遠活在以色列軍事威脅與政治否認的陰影之下。

這些條款揭示了整份《20點和平計畫》的核心政治邏輯:表面上以「去軍事化」與「非極端化」之名包裝和平,實際上卻是在為新的殖民秩序鋪路。以色列與美國藉由「安全」與「穩定」的語言,剝奪巴勒斯坦人民最基本的政治自主權與自衛權。「安全」被定義為以色列的安全,而非加薩人民的生存,「和平」成為管控與占領的延伸。當抵抗被定義為「極端」,當去軍事化意味著解除被壓迫者最後的防衛,「和平」便只是殖民秩序的另一種形式。

加薩北部,無數房屋已成斷垣殘壁(圖片來源:路透社)

 

重建還是再殖民?

我們已經討論了「20點和平計畫」中關於「和平」與「安全」問題的幾個核心條目,指出其中心思維在於破壞、瓦解並打壓巴勒斯坦人民的反抗力量,同時鞏固以色列的殖民統治與軍事占領。這套「和平」邏輯的本質,不在於建立共存的基礎,而是確保權力不被挑戰,讓受壓迫者在「安全」的名義下失去自衛的能力,在「去極端化」的旗幟下被剝奪政治權益。

現在,讓我們將視線轉向計畫中有關「重建」與「治理」的部分。最關鍵的條款是第九條:

「加薩將由一個臨時過渡性的技術官僚性質巴勒斯坦委員會治理,該委員會不涉及政治,負責管理加薩居民的公共服務與市政事務。委員會由符合資格的巴勒斯坦人與國際專家組成,並由新成立的國際過渡機構『和平理事會』監督與指導。該理事會由總統川普領導並擔任主席……」

這條款暴露出幾個關鍵問題。首先,所謂「巴勒斯坦委員會」僅是一個行政機構,不具任何政治權力。這意味著巴勒斯坦人被排除在政治決策之外,只能被動執行行政任務,真正掌握權力的是由美國主導的「和平理事會」。川普本人將擔任主席,而其他成員多半是歐美政治人物,如已公布的前英國首相布萊爾。換言之,戰後加薩的命運將由西方主宰,重建的方向、資金的分配、制度的設計,皆由外部勢力主導,巴勒斯坦人的民主與自治權利被徹底踐踏。

其次,條文中「符合資格的巴勒斯坦人」一語,實際上賦予西方國家篩選的權力。凡主張獨立與抗爭的「激進派」勢必被排除在外,最終留下的只會是順從歐美利益、聽命行事的西方代理人。

文件聲稱最終將由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接管加薩。然而,這裡的「自治政府」並非真正代表全體巴勒斯坦人的政治機構,而是一個自奧斯陸協議以來就被架空、依附於以色列與西方援助體系的機構。要求其「完成改革計畫」,實際上是要求自治政府更徹底服從西方安全與治理框架,清除任何抵抗派別或民族自決傾向,以便成為一個「可管理的夥伴」。

以文件中引用的川普2020年「中東和平計畫」為例,其核心條件充分揭示了這種殖民邏輯。計畫包括:

(1)非法的「以色列屯墾區」將就地合法;

(2)同意以色列併吞原屬巴勒斯坦西部邊境的「約旦河河谷」;

(3)同意以色列統一耶路撒冷;

(4)否定海外巴勒斯坦難民的「歸鄉權」;

(5)要求巴勒斯坦人「全面解除武裝、去軍事化」;

(6)巴勒斯坦政府不得繼續發出「烈士遺族津貼」;

(7)美國與以色列將定期「審查巴勒斯坦各級學校的教課書與課綱內容」。

這樣的條件不僅否定了巴勒斯坦的主權與民族自決,還將整個政治體系塑造為殖民秩序的延伸。所謂的「自治政府接管」並非解放的象徵,而是佔領的延續,以「改革」之名行控制與殖民之實。

接著,我們看到計畫中關於「重建」與「經濟發展」的部分。第十與第十一條描繪了一幅表面上充滿希望的藍圖:川普團隊將擬定「加薩經濟重建與振興計畫」,邀集打造中東「現代奇蹟城市」的專家,設立特別經濟區,並以優惠關稅與開放投資吸引資金流入。乍看之下,這些條文語氣積極、充滿「發展主義」的樂觀想像,但在帝國主義的語境中,這樣的重建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控制與剝削。

首先,這些所謂的「顧問小組」與「善意的團體」並非什麼中立的專業人士或慈善家,而是準備從戰後重建中分食利益的資本集團與其政治代理人。他們的真正目標不是恢復巴勒斯坦的經濟自主,而是確保加薩的經濟結構與資本流向能穩定服務於美國與以色列的商業與戰略利益。「結合適合的安全及治理架構」這句話已道破本質——經濟建設以政治服從為代價,所謂的「發展」建立在壓制與控制之上。

其次,設立「特別經濟區」的構想,意味著加薩將被納入一個以外資為中心、對本地勞動與資源高度剝削的體系。這種「重建」模式並不陌生,而是帝國主義慣用的「重建」模板,跨國資本、國際金融機構與親西方的本地精英聯手,以「發展」之名,將被戰爭摧毀的地區轉變為新的資本狩獵場與廉價勞動市場。

因此,所謂的「經濟重建」並非巴勒斯坦自主經濟的復興,而是帝國資本主義的再部署,是以基建和投資包裝的再殖民計畫。當主權被剝奪、治理被外包、經濟被市場化,「新加薩」不過是以和平之名重塑的殖民地。

 

訴求與主張

綜觀整份「20點和平計畫」,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其核心邏輯並非「和平」,而是以和平之名的殖民主義。這份文件在軍事、政治與經濟三個層面,延續並深化了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的統治框架。然而,它同時揭示了加薩人民最迫切的願望:立即停火、重建家園、恢復基本的生存尊嚴。這種對和平的渴求是真實的,卻被利用與扭曲,成為殖民秩序重整的語言包裝。

儘管如此,文件仍提出若干表面上積極的承諾:如加薩的重新發展、赦免繳械的哈瑪斯成員、基礎設施修復、不驅逐居民、以色列逐步撤軍,以及最重要的——巴勒斯坦人的自決與建國。即使這些條款措辭曖昧、缺乏具體承諾,仍在形式上為巴勒斯坦人民未來捍衛自身權益提供了政治依據與論述空間。 

然而,若要真正回應加薩人民對和平與重建的渴望,我們不能止於對文件的揭露與批判,而必須提出自身的政治主張。面對這份以「和平」為名的殖民重構方案,支持巴勒斯坦的左翼應當從反帝國主義與去殖民主義的立場出發,提出屬於被壓迫者的和平藍圖。

在此我們同樣分別從軍事、政治與經濟三個層面提出回應「20點和平計畫」的訴求。真正的和平,必須建立在反殖民、反帝國主義與終結種族隔離的基礎之上,而非建立在武力威脅與資本控制之下。巴勒斯坦人民不需要被管理的和平,而需要能夠自主決定命運的自由。

 

一、軍事層面:從「去軍事化」到「去佔領化」

拒絕語意模糊的「去激進化」。如果要求終結佔領本身就被視為「激進」,那應當主張的,恰恰是「去佔領化」。「20點和平計畫」所謂的巴勒斯坦全面「去軍事化」,實質上是否定了一個被佔領民族的自衛權與解放權,將壓迫者的暴力正當化,並將被壓迫者的抵抗犯罪化。左翼應堅持的原則是:和平的前提不在於被壓迫者放下武器,而在於壓迫者撤出軍隊。真正的和平應當建立在結束佔領與結束暴力的對等基礎上,而非單方面的解除武裝。

因此,真正的和平應包括以下幾點:

  • 以色列軍隊立即、全面撤出加薩走廊,並提出具體可驗證的撤軍時程表;
  • 拒絕任何形式的強制遷移與人口驅逐,確保加薩居民擁有留在家園、重建社區的權利;
  • 對於希望離開加薩的人,應保障安全通行並保留返回權利;
  • 保障解除武裝者的人身安全與政治權利,赦免所有抵抗組織成員,禁止以「恐怖主義」之名進行報復或迫害; 
  • 廢除所有封鎖與軍事圍困措施,保障人員、物資與救援自由流動;
  • 全面拆除加薩走廊的隔離牆;
  • 立即釋放所有因政治立場或民族身份而被拘押的巴勒斯坦人;
  • 立即停止對巴勒斯坦人的監控與任意拘押;
  • 拒絕任何形式、以「維穩」或「中立監督」為名的國際部隊入駐,避免外部勢力以「維和」之名行干涉與控制之實;
  • 巴勒斯坦警察必須由當地人民自行組成與管理,拒絕任何外部勢力的訓練與審查干預;
  • 尊重巴勒斯坦人民組織自衛與地方安全的權利,承認人民武裝權利的政治合法性。

 

二、政治層面:拒絕傀儡治理,捍衛政治自主

「20點和平計畫」在政治層面延續了殖民統治的模式——由美國主導的「和平理事會」掌握實權,而巴勒斯坦人被降格為行政執行者。「巴勒斯坦委員會」名義上負責過渡治理,實則是「和平理事會」的附庸,重建最終服務於美國與以色列的利益。至於最終接管的「巴勒斯坦自治政府」,早已在奧斯陸協議後被架空、納入帝國主義秩序。這種披著「重建」與「中立管理」外衣的安排,實際上是否定民族自決的架構。

左翼應當明確指出:沒有真正的政治主權,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因此,應提出以下政治訴求

  • 結束以色列的殖民統治與行政控制,包括邊界、海空域與資源管理權;
  • 拒絕任何形式的外部「監督機構」,所有行政與政治決策應由巴勒斯坦人自行決定;
  • 落實巴勒斯坦人民的全面自決權,包括自由選舉代表與政府的權利;
  • 承認巴勒斯坦在國際上的主權地位,確保其對邊界、外交與安全政策的自主權;
  • 建立統一的巴勒斯坦政治架構,結束加薩與西岸的分裂,使各派政治力量在民主框架下協商未來;
  • 保障海外難民的「歸鄉權」與政治參與權;
  • 拒絕以「反恐」之名的戰後政治清洗,確保所有持不同立場的巴勒斯坦人都能平等參與未來的社會與政治重建;
  • 保障新聞自由、言論自由以及集會與結社的自由;
  • 確保司法體系獨立,建立有效的監督與審判機制;
  • 在過渡期的穩定與治理機制建立後,推動更廣泛的巴以和平解決方案,例如兩國方案或其他具包容性的安排。

 

三、經濟層面:誰的重建?誰的利益?

在經濟層面,「20點和平計畫」以「重建」為名,實則推動新一輪殖民開發與外資滲透。所謂顧問小組與特別經濟區,並非為恢復加薩經濟自主,而是將戰後重建轉化為資本利益最大化的機制。外國資本和金融勢力介入後,加薩的土地、勞動力和資源都被重新掌控,當地變成了廉價勞動力和資源的供應地。所謂的「重建」打著援助的旗號,實際上削弱了當地的自主權,經濟利益主要流向美國、以色列和跨國資本,而非真正回應巴勒斯坦人民的需求與權益。

對此,左翼的對應的主張應是:

  • 拒絕「特別經濟區」與外資主導的重建計畫,確保經濟自主;
  • 優先重建公共基礎設施、醫療與教育體系,而非將資金輸送給承包企業與外國顧問;
  • 支持基層人民與勞工主導的重建模式,保障工人組織與集體談判權;
  • 建立財產權保障機制,保障暫時離開加薩者的財產權利,允許其返回並保有財產;
  • 自主決定對外貿易政策與簽訂國際貿易協議的權利;
  • 保有自主管理土地、自然資源與能源開發的權利;
  • 自行徵收與使用稅收,確保公共財政完全由巴勒斯坦政府掌握;
  • 要求前殖民國家與以色列承擔戰爭與殖民賠償責任。

 

明日的歷史主人,不會害怕今日的屈辱

回到現實政治的層面,殘酷的事實是:當前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真正阻止川普政權將這份計畫強加於加薩,也沒有任何大國願意提出一個更符合巴勒斯坦人民意願的替代方案。經歷兩年戰火摧毀的加薩,早已被推至絕境——他們沒有談判的籌碼,要嘛接受,要嘛在瓦礫中等死。

這是否意味著我們的批判毫無意義?絕非如此。揭露這份「和平計畫」的虛偽與危險,正是為了讓世界看清帝國主義如何以「和平」之名延續殖民。正也是為了告訴世界各地支持巴勒斯坦的人:抗爭尚未結束,而是一個新的開始。唯有不斷揭穿帝國的謊言,才能阻止美以再度將巴勒斯坦殖民化。

同時,批判也打開了新的政治空間,為修改或施壓「和平計畫」創造了可能。文件中曖昧地保留了一些條款,例如基礎設施重建、不強制驅逐、以色列逐步撤軍等,這些也可以成為巴勒斯坦人民與國際團結運動爭取更大空間、持續抗爭的基礎。真正的和平,不會從帝國的文件裡誕生,而將從被壓迫者的鬥爭中盛開。

我們仍應相信受壓迫者的韌性與力量。即使今天不得不接受這份「和平計畫」,這並不意味著投降,而是在新的現實條件下,以新的形式延續抗爭。歷史上的受壓迫者,從未總是昂首挺立,有時必須暫時低頭,是為了積蓄力量,實現更遠大的目標。明日的歷史主人,不會害怕今日的屈辱。

兩年多的戰火已讓加薩滿目瘡痍,事實證明,單靠武裝鬥爭無法戰勝殖民體系,只會換來無盡的犧牲。然而,這並不意味著抗爭的終點,抗爭不止於槍火,歷史的戰場仍在人民之中。當「新加薩」的重建展開時,巴勒斯坦人民將重新聚集起他們的力量——從廢墟與工地、從醫院與學校之中,一支龐大的工人階級將再度崛起。那將是一場深遠的社會革命,其震盪將遠超過任何武裝組織的力量,並再一次向世界宣告:人民終將奪回自己的未來。

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人(圖片來源:安納杜魯新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