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隨著近年來少子化與高齡化日益加劇,加之新冠疫情的衝擊與台商回流,各行各業紛紛面臨人力短缺的挑戰。新聞媒體上雇主「找不到人」的報導屢見不鮮:建築工地感嘆沒有年輕人入行,護理人力不足導致急診室人滿為患,餐飲業因缺乏員工被迫縮短營業時間……這些情境正是台灣缺工最真實的寫照,勞動力短缺儼然成為跨產業的普遍問題。
弔詭的是,儘管缺工問題嚴重,勞工薪資卻未見明顯提升,勞動條件與待遇改善的幅度遠不及人力需求的增長。與此同時,社會上仍有為數不少待業或不穩定就業的勞動者,尤其是青年族群,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機會。台灣究竟是「真的缺人」,還是「缺乏能吸引人的工作」?
本文將從缺工的現象出發,試圖爬梳其成因。並且進一步思考,缺工之於工人階級意味著什麼?又可能存在怎樣的出路與選擇?
台灣缺工的具體情況
那麼,台灣目前的缺工情況究竟有多嚴重?又是哪些產業面臨最嚴峻的人力短缺?根據行政院主計總處統計,2024年11月底,工業及服務業職缺數達24.7萬個,職缺率2.82%,較上年同期增加2.1萬個。其中,製造業的職缺率為工業類別中最高,達3.04%,職缺數達9萬人,較上年同期增1.7萬個;而在服務業中,住宿及餐飲業則以3.89%的職缺率居冠,職缺約2.2萬人,較上年同期增1900個。
除了上述產業之外,諸如營造業、醫療照護與農業,同樣深陷缺工危機。根據內政部國土署最新「營造業經濟概況」,全國營造業正面臨5.3萬人的勞工短缺,比前一年增加4294人,其中又以基層勞工為最大宗,缺口高達3.98萬人。在醫療照護方面,疫情後護理人力流動惡化,衛福部資料顯示,2023年護理師離職率為12.61%、空缺率為9.05%,均高於2019年的11.12%與4.52%,雙雙創下近10年來新高。農業方面,112年農業勞動力調查顯示,全國21.2萬戶主力農家中,有缺工戶數1.2萬戶,其中1萬戶短缺臨時員工8.3萬人次,2000戶短缺常僱員工4000人次。
綜觀以上產業,多半具有共同特徵:工時長、勞動強度高,卻難以提供相對合理的報酬與穩定的工作保障。顯示缺工現象的加劇,不僅反映出人口結構變化,更凸顯台灣長期忽視勞動條件、產業升級與職場環境改善的結構性問題。
(圖片來源:中國時報資料庫)
缺工的結構因素
談到缺工問題,就無法忽視台灣生育率低、少子化與高齡化造成的人口結構變化。根據國家發展委員會的資料,2024年台灣的總生育率僅0.89,位居世界最低。自2020年開始,台灣即進入「生不如死」的狀態,連續5年人口自然減少。截至2025年6月底,台灣人口總數為2334萬6741人,比去年同期減少6萬6158人。
伴隨著少子化,高齡人口在台灣社會的占比也不斷升高。2018年,65歲以上的老人人口為331萬人,超過總人口14%,代表台灣正式進入「高齡社會」。2025年6月底,台灣65歲以上人口已成長至457萬人,占19.59%,距離邁入「超高齡社會」,即老年人口達到總人口20%,僅一步之遙。
少子化與高齡化的影響,反映在工作年齡人口(15~64歲)的持續萎縮。台灣工作年齡人口在2015年達到高峰,約1736萬人,之後連續9年下滑。2024年預估僅剩1617萬人,占總人口比例降至69.1%,已跌破七成,遠低於2012年高峰的74.22%。根據國發會預測,2040年工作年齡人口及占比,將分別降為1317萬人及60.9%,2070年將繼續下降為697萬人及46.6%。
人口總數的下降與結構的變化,意味著台灣本地的勞動力供給將在可預見的未來持續萎縮,且短期內難以逆轉。然而,少子化與高齡化並非解釋缺工現象的唯一因素。某些產業的缺工情況遠比其他領域更為嚴重,顯示問題不僅在於「工作的人變少了」,更在於「工作本身無法吸引人」。因此,釐清缺工現象,必須將薪資水準、勞動條件與職場環境等因素納入考量,才能更全面理解台灣當前的缺工問題。
長期以來,台灣勞工普遍面臨著「低薪、高工時」的勞動條件。根據主計總處資料,2025年1月至5月全體受僱員工經常性薪資平均數為47568元,較去年同期增加3.02%,經常性薪資中位數為38124元,較去年增加2.87%,乍看之下薪資似有提升,但若考量物價上漲的壓力,實質購買力的增幅實際上非常有限。剔除物價因素後,今年前五個月的實質經常性薪資平均為43572元,年增0.96%,中位數為34922元,年增0.82%。儘管這已是近五年來的最大增幅,但由於2022與2023年實質薪資出現負成長,近年薪資水準幾乎原地踏步。
若將時間拉長來看,薪資停滯的問題更為嚴重。2000年每人每月的實質總薪資為51063元,2024年為56583元,24年間僅成長10.8%。與此同時,人均GDP卻從2000年的465574元,大幅提升至2024年的1093213元,成長率高達134.8%。
從GDP的分配面來看,勞工所得占比長期走勢呈現下滑。受僱人員報酬所占比重,在民國70及80年代平均約49.3%,至90年代降為45.5%,101至111年間進一步下滑為44.6%,意即為勞工從經濟成長中分得到份額相對減少了。另一方面,營業盈餘(即資方所得)所占比重從民國70年代的30.7%,上升至90年代為33.8%,至101至111年間達到34.2%。也就是說,企業與資本方從經濟成長中獲得的份額逐年上升,而勞工分得的比重則逐年萎縮。
在工作時長部分,台灣的表現可以說是更糟糕。根據勞動部統計,2023年台灣勞工的「年總工時」(含正常工時與加班)為2,020小時,在OECD的39個主要國家中,位居第5名;在亞洲國家中,僅次於新加坡(2267小時),高於日本(1637小時)與韓國(1874小時)。去(2024)年的年總工時,則進一步上升至2030.4小時,已是第4年連續增加,甚至超越疫情前的2019年(2025.6小時)。
在休假日方面,雖然台灣於2024年5月修法後,國定假日由原本的12天增至16天,與日本的16天、南韓的15天大致相當。但除了國定假日外,特休假也是決定休假日的關鍵。根據《勞基法》規定,入職滿半年可享3天特休,滿一年則有7天,之後依年資逐步增加,最高為30天。然而,這樣的設計對初入職場的新人來說並不友好。若以同樣入職滿一年計算,韓國勞工可享15天的特休假,日本也有10天,而台灣僅有7天。實際上,在年資未滿15年以前,台灣的特休假基本上少於日韓,僅在年資滿3年未滿4年時,略高於日本2天。值得注意的是,台灣的年資計算僅限於「同一事業單位」,台灣勞工又多半就職於中小企業,而根據經濟部中小企業處統計,台灣中小企業平均壽命僅有13年,在此環境下,有多少勞工真的能在同一企業服務滿15年呢?
上述種種例證顯示,台灣勞動環境長期存在的低薪、高工時、缺乏保障,使得勞工——尤其是年輕世代——對投入某些產業缺乏意願。觀察缺工最為嚴重的產業,不難發現,它們的勞動條件往往也是最差的。以住宿及餐飲業為例,根據統計,2025年1月至5月的經常性薪資平均僅為34964元,遠低於全體受僱員工的平均薪資47568元,是台灣第二低薪的產業。與此同時,勞動者在就業上也有了更多的選擇。根據勞動部職安署統計,全台外送員的人數從2019年的4.5萬人,快速攀升到2022年的14.5萬人,是疫情前的3倍多。換言之,缺工現象並非單純的「人力不足」,而是「條件不足」所導致的結果,當勞動條件難以吸引穩定的勞動力,缺工也就成了常態。
(圖片來源:苦勞網,攝影/張智琦)
移工會是缺工的解方嗎?
面對缺工浪潮,來自各產業的代表紛紛向政府喊話,要求放寬移工引進門檻,以填補本地勞動力的缺口。作為回應,勞動部於2023年5月宣布修訂移工引進政策,鬆綁聘僱資格,涵蓋範圍包括營造、製造、農業與社福四大領域。營建業初期釋出8,000名名額,後續累計核配達1.5萬名;農業移工名額則由原本的6,000人一舉倍增至1.2萬人,並陸續擴增至2萬人。根據勞動部統計,截至2025年5月底,全台移工人數已突破83.7萬人,創下歷史新高,其中產業移工51.8萬人,社福移工21.6萬人,與此同時「失聯移工」的人數卻也來到9.8萬人。
誠然,擴大引進移工雖能在短期內補充人力,卻無法根本解決缺工問題背後的結構性因素。許多移工投入的正是本地勞工長期不願從事的「3K工作」(骯髒、危險、辛苦),這些職位普遍薪資偏低、工時過長、勞動條件惡劣。更重要的是,現行移工制度存在諸多問題,導致移工的勞動權益難以獲得保障。移工無法自由轉換雇主,即使面臨不合理待遇或惡劣勞動環境,也往往只能忍耐至契約期滿,否則就可能被迫「逃跑」,成為「失聯移工」。社福移工和遠洋漁工甚至不受《勞基法》保障,沒有明確規訂工作時數上限、休假日、最低薪資等等,長期處於高工時、低薪資的血汗過勞。此外,私人仲介制度對移工層層盤剝,透過高額仲介費、買工費與服務費,壓得移工喘不過氣。而這種種因素正是「失聯移工」不斷產生的真正原因。
移工處於工資低廉與缺乏勞動保障的環境,反過來也對本國勞工的勞動條件產生負面影響。資方在可低價取得移工勞動力的情況下,缺乏提升薪資或改善勞動條件的動力,本國勞工若想在勞動力市場上與移工競爭,可能被迫將工資水平降至與移工相當,而本國勞工若欲爭取更好的待遇,則可能面臨資方「以移工取代本勞」的威脅。這使得本勞不僅難以提升自身的勞動處境,甚至可能導致整體勞工一併被廉價化。
擴大引入移工或許能暫時緩解缺工的壓力,但從長遠來看,無異於飲鴆止渴。以移工填補勞動力缺口,無法解決長期以來的「低薪、高工時」,反而可能進一步固化惡劣的勞動條件,使本國勞工更加卻步,導致對移工的依賴不斷加深,形成不斷的惡性循環。此外,當前移工政策將其視為廉價、可替換的「勞動力」,而非社會中平等的一員。在全球普遍面臨少子化與勞動力短缺的情勢下,這種「用完即棄」的態度,使台灣難以吸引真正願意留下的移工。因此,缺工問題的根本解方,仍需回到勞動條件的改善上。
勞工如何應對缺工浪潮?
面對席捲各行各業的缺工浪潮,資方與政府多半著眼於引進更多移工、提高婦女與高齡者勞動參與率等,卻迴避了真正導致勞動力流失的根本問題:低薪、過勞、缺乏保障。這些問題不僅讓勞工不願留在勞動市場,更是許多年輕人選擇不婚不生的關鍵原因,即使想生,也沒有時間與資源撫養下一代,形成少子化與高齡化的惡性循環。若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勞動條件,缺工現象只會愈演愈烈,最終破壞的是整個社會的基本運作。
從工人階級的立場出發,應對缺工問題,必須從根本改善勞動條件著手。縮短工時、提高工資與降低工會組織門檻,是當前最基本也最迫切的三項訴求。首先,台灣工時長年高居全球前段,且仍有逐年攀升的趨勢。政府應增加國定假日與改革特休制度,改善勞工過勞現狀。其次,工資長年停滯,而企業盈餘持續成長,顯示經濟成長成果並未合理分配。應制度性提升最低工資,根據經濟成長與通貨膨脹提高基本工資,讓勞工真正分享到經濟果實。最後,真正的改善必須來自工人的集體力量。當前台灣組織工會門檻過高,需要至少30人,導致台灣工會組織率長期低迷。應降低工會組織門檻,保障勞工的團結權與集體協商權,讓工人有能力爭取合理的勞動待遇。
值得強調的是,台灣的勞工運動不能將本國勞工與移工對立起來。唯有本外勞團結,共同爭取同工同酬、平等的勞動保障、自由轉換雇主的權利,才能終結「逐底競爭」的惡性循環。移工與本勞的困境,來自資方的剝削與壓迫,而非彼此的存在。
然而,要推動這些改革,不能只依賴體制內的片面修補。工人階級需要自己的政治工具,一個能夠真正代表勞動者利益、挑戰資本壟斷的群眾性左翼政黨。這樣的政黨,必須來自基層工人、青年與受壓迫者的組織與行動,提出根本改變社會分配與權力結構的願景與路線。
(圖片來源:中央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