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人口販賣案—被資本主義隱藏的奴役悲歌

去非道：「人孰無情，誰又願葬身海外？無奈按月應領的工資，扣這樣，扣那樣，總不能如數領足。工限屆滿，又說某處不曾如法，某處違誤限期，責令重新力作。先生請想，不要說迢遙數萬里，膏秣之資無從應付，且一身不能自立，如何能作歸計呢？」

建威聽去非說畢，嘆謂圖南道：「小弟旅美三十年，只知美國人待我華工，慘刻無復人理，再不想除此而外還有巴西……當外交之沖，任保民之責者，胡亦無聞無見，如聾如瞽呢？」

圖南道：「個人自護之事，不一定倚賴政府。只我同胞能力薄弱，心計又粗，就處處吃人的虧了。譬如小兒，先前能窺破那人的狡計，就不至上船，不上船就不至九死一生，幾終身不與父母相見。總怪自失檢點。便要倚賴政府，也無從倚賴了。」

——《黄金世界》，碧荷館主人，光緒三十三年（1907）

以上這段敘事，無疑是呈現了人如何剝削人的真實寫照，對比近期柬埔寨的人口販賣與強迫勞動，實際上有不少相同之處。不只柬埔寨人口販賣案，在當代社會中，各式駭人聽聞的詐騙、強迫勞動層出不窮，相關的報導與文章也已展開了廣泛的討論。然而，如何從社會結構性問題乃至社會制度，去理解此類案件的本質，卻是其他報導文章所缺乏的。

有鑑於此，本文將從台灣的結構性問題出發，探討受害者前往柬埔寨的客觀誘因；與此同時，我們也將深入剖析柬埔寨的犯罪產業鏈，由此解析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強迫勞動與血汗史。

吹哨者

2022年7月，Youtuber Bump上傳了一部到柬埔寨的西哈努克港（Sihanoukville）拯救被詐騙集團扣留的台灣民眾的影片，揭露了柬埔寨詐騙集團人口販賣的狀況，其也被被稱為是這起事件最早的「吹哨者」。後來，隨著越來越多到過柬埔寨並遭受詐騙與人口販賣的台灣人回國，柬埔寨的詐騙集團與人口販賣一度在8月中成為新聞媒體關注的焦點。

依據新聞媒體報導，自2021年6月以來有超過200位台灣人到柬埔寨找工作，但只有51人回台。這也就說明，可能還有更多台灣民眾仍困在柬埔寨。8月21的新聞報導中，內政部長徐國勇也指出，目前仍有370人左右在柬埔寨失聯[1]。這些人口販運的主要目標是20歲出頭的年輕人。他們到了柬埔寨後，不只被強迫進行非法的詐騙勞動，還傳出了被販賣器官、毆打、性侵等虐待行為。參與在其中的人蛇集團多半是中國與台灣的黑幫，這種被綁至特定園區，強迫進行詐騙的現象，就被稱為「殺豬盤」，而被強迫勞動的受害者被稱作「豬仔」。這樣的事情迅速在華人圈展開熱議。

為什麼年輕人甘願被騙？

很多人看到了柬埔寨相關新聞的第一反應，就像看到各種詐騙新聞的反應一樣，肯定都是覺得「怎麼會有人這麼愚蠢會上當」。那首先，我們必須了解為甚麼年輕人會願意到柬埔寨工作。報導指出，受到詐騙的多半是20到30歲的台灣年輕人。除了社會歷練較短導致這些年輕人容易被騙以外，這些年輕人往往因為疫情的經濟衝擊而遇到就業上的困境，因此更容易被所謂的「高薪工作崗位」所誘騙。

更深層的原因，也與台灣工薪階層長期的收入低迷有關。勞動部的資料顯示，今年6月的提繳薪資中位數僅34,800元，這個數字跟最近三年的薪資中位數基本上沒有太大的變化；這個現象反映在青年身上尤為具體：20到24歲的青年總體平均薪資更低，只有26,656元台幣。並且，當前青年的總體失業率達到了12.29%，失業幅度比平均失業率3.78%高得多。

這就是說，對台灣青年來說，社會上職缺的量（失業率）與質（薪資、待遇）都處在長期低迷的狀況。甚至因為2019年疫情、2022年烏克蘭戰爭等外部因素，全球經濟近一步惡化。又使得青年的經濟負擔進一步加重（請見通貨膨脹、債務、衰退：資本主義經濟危機浮現）。

在Bump的影片中，就有一位被救出來的台灣民眾自述。自己曾是一個小有經驗的按摩師，但是因為疫情的關係已經長達數月沒有收入。並且他以前有過在柬埔寨從事「正規」職業的經歷，導致他沒有意識到這次的邀約是致命的圈套。

自於疫情與資本主義發展的經濟壓力，使得青年開始鋌而走險（圖：Shutterstock）

柬埔寨的吃人產業鍊

就像那位不幸被騙的台灣民眾說的，柬埔寨並不是一直是這麼危險的地方。位於首都金邊西南方的西哈努克港（Sihanoukville）在2007年左右曾經是一個比較樸實的海港小鎮，拜訪的人主要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後來在2016年間，中國政府開始了一帶一路計畫，西哈努克港被選作重點的投資標的。近10億美元的中國資本流入這個海港小鎮，把它的社會環境徹底改變。柬埔寨中國商會西港分會的一位工作人員介紹：「大約從2015年開始，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來到西港，2017年中旬進入『井噴』階段，最多時據說西哈努克省有20萬中國人，絕大多數都在首府西港。」[2]

因為當時柬埔寨政府特許在西哈努克港開設面向外國人的賭博產業，所以很多國外資本（不只是中國，也包括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在西哈努克港市區建設了大量的賭場、高級飯店、房產、商場、餐館，以及線上博彩的辦公室，儼然一個東南亞的拉斯維加斯。當時，柬埔寨163間合法博弈公司中，就有91間在西哈努克港[3]。

這些新開發的產業雖然短時間內確實給西哈努克港當地居民帶來可觀的收入，但隨之而來的是治安惡化與生活條件的改變。而且本來的傳統旅遊業接待的遊客也變少了。根據2018年的數據，當時來自西方的遊客明顯下滑，其中英國游客有25,397人次，同比下降2.82%；法國遊客23,417人次，下降13.94%；澳大利亞遊客23,709人次，下降3.53%；美國遊客23,166人次，下降4.40%。泰國遊客也大幅下降了38.05%。但是整體的國際遊客數量卻上升了19%，這部分的差額主要就是由中國遊客填補[4]。

柬埔寨民眾的憤怒逐漸促使了柬埔寨政府在2019年8月18日宣布禁止線上賭博產業，並進一步在疫情期間對西哈努克港的實體賭場實行嚴格的封鎖、關門措施[5]。但由於柬埔寨政府對基層社會治安的管理能力很弱，加上打擊中國、台灣等外國黑幫的決心也不足，這促使當地的黑道轉入地下，特別是詐騙。西哈努克港成為犯罪集團的詐騙熱點，這些由華人黑幫成立的詐騙公司以其他華人為主要目標，導致大批中國群眾受騙。除了西哈努克市之外，位於柬埔寨南部、越南邊境的巴韋市（Bavet）也是詐騙集團聚集的熱點。

2019–20年，有許多中國媒體報導了被騙去西哈努克港的中國人的慘況。隨後，中國政府一方面對企圖前往柬埔寨的中國公民實行了嚴厲的管控，甚至不惜以銷毀護照等違反人權的方式禁止中國公民前往柬埔寨，另一方面也在疫情期間嚴格限制中國人出國。人手與目標的短缺導致了西哈努克港的詐騙產業逐漸轉以台灣人為目標。這也才有了被Bump與台灣媒體關注的台灣人被詐騙到柬埔寨遭受強制勞動的情況。

被騙到柬埔寨西哈努克的「豬仔」人質會被強制從事詐騙活動，號稱一天可以領50-100美元，但是其實只要沒達成詐騙的「業績」，或是稍有犯錯就會被扣錢。居住生活條件也極為不人道，常常會有多人被迫擠在狹小的房間，而洗漱吃飯也要從薪水裡面扣。正因為如此，大部分的「豬仔」不僅賺不到錢，甚至還會背上負債。對於一般的受騙者而言，還存在著一種轉賣的「價值」，可能被轉賣到其他詐騙園區；但是那些試圖脫離組織或是「業績不佳」、不願意騙自己親朋好友的人，則會被轉賣到緬甸的KK園區，而這些人的命運就不一樣了。

KK園區位於緬甸東南部克倫邦（Kayin State）城市妙瓦底（Mia-wadi，又譯作苗瓦迪），緊鄰泰國邊界。全球反詐騙組織（GASO）成員Sammy表示，號稱「東南亞最終站」的KK園區內部約有一萬人，雖然不是規模最大，但卻是最殘暴的園區。由於該站已是整個產業鏈的終點，加上該園區建立了器官販賣的龐大管道，因此若是受害者沒價值、被送至該園區後，等待他們的命運就是被送去活摘器官。

《報導者》的報導詳細披露了整個產業鏈的犯罪過程[6]，在這個產業鏈中，包括台灣人蛇集團、東南亞仲介、柬埔寨和緬甸當地的詐騙集團，這三個環節共同撐起了這個地下網絡。而台灣人蛇集團則與台灣諸多黑幫互有掛勾，藉此從中吸引不法份子組成初步的犯罪團隊。這些犯罪組織的「業務」不僅限於非法工作，還包括在諸多就職平台上刊登廣告、就職面試、協辦護照等看似「合法」的工作內容。這也就說明，諸多受害者在接觸到這些犯罪集團時，往往難以察覺到其中的潛在問題。

為了盡快網羅更多的受害者上鉤，非法集團往往會在各種Facebook社團投放各式「徵才廣告」，職種包括但不限於：業務員、客服專員、銀行行員。加上前述的一系列看似合法的前置工作，待受害者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上鉤後，則會被盡速安排至特定的旅館房間內進行行動管制和簽訂契約，最後協助進行登機工作。在這個階段，由於已有集團成員開始管制行動，加上登機會有專車接送，因此即使受害者在此時有所察覺，卻也已難逃控管。

等受害者出境後，當地的仲介則會在機場並透過護照一一比對受害者的身分，在確認身分正確後，受害者的護照則會被「沒收」，人也將被集體移送至詐騙園區，並由最後一個環節的詐騙集團接手。

經由這一系列的舉措，整個黑社會的獲利可超過2,000萬元，加上「成本」低廉，這又回過頭來將強了本就已十分猖獗的人口販賣活動。在整個金流運作的過程中，首先由詐騙集團出資並與台灣人蛇集團掛勾，藉此吸收受害者。當受害者被當地中介運送至園區後，詐騙集團則可透過強迫進行非法勞動、人口轉賣來稀釋成本，並創造更高的利潤。

柬埔寨的吃人產業鏈，使得無數青年受到壓迫、剝削與虐待（圖：Pixabay）

「強迫」勞動與「正常的」資本主義

我們與所有有良知的公民一樣，譴責在柬埔寨、緬甸發生的人口販運與強制勞動。因為在這個過程中發生的欺騙與侵害人身自由是違反基本人權與工作者的工作權益。但同時，我們請各位讀者注意到，資本主義從其「發家」以來本來就充滿了強迫勞動與人口販賣。

馬克思曾經說過「歐洲的隱蔽起來的奴隸制必須要以美洲的純粹的奴隸制為基礎」，這說的當然是歐洲資本通過奴役其他民族，尤其是非洲人——也包括亞洲人等——完成了資本主義的原始積累。但是正如柬埔寨讓我們看到的，奴役與強制勞動不僅僅存在於資本主義的早期。凡是在一個剝削可以橫行，不受到政府或是社會的約束的地方，資本（黑幫是什麼？不就是從事非法工作的企業嗎？）就不會吝惜他們的殘忍。甚至，有些獨裁政府會與資本權貴勾結，為弱勢群體的強制勞動大開方便之門。

2020年，美國海關把台灣的漁業產品列入「童工及強迫勞動製品清單」，進行制裁。因為有很多報導顯示，台灣漁船上的外籍漁工時常遭受苛扣工錢、被暴力對待、強迫勞動。這還是發生在號稱「亞洲民主模範」的台灣[7]。

2021被踢爆的中國新疆再教育營，更是包含了大量的以「職業訓練」為藉口的強制勞動，在新疆生產了很多的棉花。而諷刺的是，雖然事件爆發之後很多西方社會都出現了關注新疆維吾爾族人權的聲浪，但像Nike、愛迪達等大公司卻被揭露繼續使用新疆的棉花。這也表現出了資本主義對利潤與人權之間的權衡，往往是傾向倒於利潤的一方（請見新疆棉：少數民族與底層工人的鮮血）。

國際勞工組織估計，每年有4,030萬男性、女性和兒童遭受人口販運，每年產生約 1500 億美元的利潤（這相當麥當勞的全部淨資產）。然而，真實數字可能遠高於這份調查[8]。

根據美國衛生與公眾服務部的研究[9]以及《2020 年全球人口販運報告》[10]，人口販運離我們並不遙遠，甚至可謂相當猖獗。首先，人口販運是世界上增長速度最快的「產業」，其經濟價值甚至超過了軍火產業，僅次於毒品貿易。另一方面，在148個國家的官方數據中，每三個被販運的受害者就有一人是兒童。血淋淋的真相是，女孩往往被用於性剝削，而男孩則用於強迫勞動。

然而，我們再次看到資本主義制度不僅無法減緩這一大災難，甚至還因為長年公共預算的減低，讓更多不法集團得以趁機誘騙社會底層家庭的子女走上不歸路。要知道，很多人口販運與強制勞動發生在社會的角落、國與國的邊界之間，特別容易發生在移民與外來人口身上。這並不是偶然，而是因為這些群體更缺乏人身安全的保障，也缺乏物質資源的基礎。簡而言之，他們是被資本主義制度所排斥在外的犧牲者。

柬埔寨的人口販賣只是全球人口販運與強迫勞動的冰山一角，構成了剝削行為中最可怕的一些例子。我們只有建設一個以人的需要為核心，不再永無止境追逐利潤的計劃經濟社會，才有可能徹底免除「人剝削人」的殘酷現實。當我們的社會擁有充足的公共預算、不再有階級差別且物質資源得以被合理分配後，我們才能一勞永逸地根除剝削的現象，或是借用康德的話，「把他人當作工具使用」的現象。重新確立人生而為人的尊嚴。

面對當前的社會問題，我們認為需要：

目前，因為來自不同國家的政治壓力或黑道集團的威脅，民間的救援行動處於一個前景不明朗的狀態。為了與這條吃人的產業鍊對抗，我們需要建立由專家與社會大眾可共同監督的營救機制與管道，藉此配合並加強與國際各救援組織的協作，以營救、幫助人口販運的受害者。
台灣政府應該提高基本薪資、增加社福、失業輔助預算，增加公共建設投資。落實憲法規定的工作權。讓年輕人有不需要鋌而走險。
建設強大的工人政治勢力，使得社會全體可以監督產業的運作，不讓任何陰暗的角落容許血汗勞動與非法行為。
以民主計畫經濟取代血汗資本主義，從根本上消滅違反人權的剝削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