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界上的多數社會,女性都是受到宰制與壓迫的性別,而男性在社會上佔據支配地位與享有特權,換句話說,當今世界多數社會的制度都是「父權制」。部分人嘗試將女性受到男性支配的社會現象解釋為生物學的結果,而父權制度的辯護者以此為理由,正當化其對女性的壓迫。

然而,縱觀人類社會的歷史,女性並非一直是受到壓迫的性別,父權制與其他社會制度一樣,是在特定經濟與社會關係下形成的歷史現象,而不是普遍與永恆不變的制度。人類學與考古學的發現證明了,父權制不是人類社會唯一可能的型態。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引用摩爾根的《古代社會》,就記錄了美洲易洛魁人的母系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同樣在特羅布裡恩群島發現母系社會的身影,諸如此類的人類學資料在此不一一列舉。

在這些社會中,女性不是從屬於男性的性別,女性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舉足輕重的作用,即使存在性別分工,女性與男性的工作也被視為同等重要的,性暴力更是聞所未聞。儘管母系社會是否是普遍存在的歷史階段是有待釐清的問題,但是非父權社會的存在,毫無疑問反駁了父權制是人類社會的「自然秩序」的說法。如果父權制不是人類一直以來的社會制度,那麼我們就要問父權制度是如何產生的?

 

女性受壓迫的物質基礎

社會主義的女性主義觀點主張女性受壓迫有其「物質基礎」,這裡談到的物質基礎不同於粗糙的生物決定論,人類社會是由生產和再生產關係所塑造的,因而女性受壓迫的物質基礎要從生產和再生產關係中尋找。在《馬克思主義與女性受壓迫》一書中,作者莉絲‧沃格爾運用馬克思主義發展了「社會再生產理論」,從「勞動力」和「勞動力再生產」出發,解釋女性受壓迫的問題。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我們的勞動力或勞動能力是這樣一種「特殊商品」,其使用價值「具有成為價值源泉的獨特屬性」,勞動力的消費,即商品的生產,能夠創造出價值,為資本家創造可供他們佔有的剩餘價值。整個資本主義的生產制度,正是建立在資本家對剩餘勞動力的無償佔有,沒有工人階級出賣勞動力,資本主義立刻就會崩潰。但是勞動力不是憑空產生的,勞動力必須要不斷地「再生產」出來。「勞動力再生產」又可以被分為「個人消費」與「勞動者隊伍的補充」,個人消費指的是個體勞動者對生活資料的消費,使勞動者得以恢復勞動力,讓他能夠日復一日的參與到生產過程中。

但是勞動力的擁有者終有一死,或是因生病、傷殘或衰老而無法再從事勞動,此時就必須用新的勞動者補充退出勞動隊伍的勞動者。來自其他地方的移民或奴隸加入勞動隊伍,或是將先前未參與生產的族群納入生產領域(例如女性)都可以實現勞動隊伍的更新,但是最常見、同時也是最穩定的方式是通過生殖,養育新一批的工人取代現存的工人。勞動力擁有者的代際更替,正是引發性別問題的關鍵,如果要進行代際更替,生物意義上的再生產就必須介入。

在詳細論證女性受壓迫問題以前,我們先來簡要的回顧「勞動」這一概念。馬克思將階級社會中被剝削階級的勞動分為「必要勞動」與「剩餘勞動」,必要勞動是每日工作中勞動者維持自身再生產所需的部分,其餘部分則是被剝削階級無償佔有的剩餘勞動。必要勞動又包括三個方面:直接生產者的維持,從屬階級中非勞動成員的維持,以及代際更替過程。

莉絲‧沃格爾指出「在勞動力世代交替方面,屬於從屬階級的女性有著特殊的作用。儘管她們也可能是直接生產者,但正是這種在勞動力再生產中的獨特作用,構成了她們在階級社會中受壓迫的基礎。」從統治階級的短期觀點來看,生育可能導致女性的工作能力下降,並且通常必須在某種程度上增加必要勞動,以提供在生育時期所需的額外生活資料,這意味著剩餘勞動的相應降低。但是生育又同時是有利於統治階級的,因為如果要透過代際更替補充勞動力,被剝削階級就必須進行生育。統治階級佔有剩餘勞動的短期需要,與佔有剩餘勞動的長期需要之間,存在著潛在的矛盾。

為了解決這種矛盾,統治階級利用家庭關係來解決,男性成年親屬或伴侶有責任確保女性在生育期間被供養,而男性會因此得到超出自己所需的生活資料。正是女性生育期間由男性為其提供生活資料,而非性別分工本身,構成了階級社會中女性從屬地位的物質基礎。透過將佔有剩餘勞動的短期需求與長期需要的矛盾轉移至被剝削階級的家庭上,統治階級同時確保剩餘勞動的榨取不受減損又可以使勞動力透過代際更替補充,男性對女性的統治因而得到了統治階級的支持與強化。這樣的政策首先是為了統治階級的利益而實行的,但是不應該忽視被統治階級男性的確因此得到好處。

Gender Segregation of Work in Taiwan – Taiwan Insight女性生育期間由男性為其提供生活資料,構成了階級社會中女性從屬地位的物質基礎(圖: Taiwan Insight )

 

資本主義的女性受壓迫問題

前文中主要探討了階級社會中女性受壓迫問題,現在我們將視角轉向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女性受壓迫問題。

必要勞動可以區分為兩個部分,「社會部分」和「家庭部分」。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下,必要勞動的社會部分表現為參與雇傭勞動換取工資,這一部分在資本主義生產領域中實現,並與剩餘勞動緊密相連。而必要勞動的家庭部分,即為家務勞動,家務勞動是必要勞動的組成部分,在資本主義生產領域之外實現。之於勞動力的再生產,必要勞動的社會部分和家庭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工人必須要賺取工資購買生活所需的商品,但是很大一部分的商品必須進行額外的勞動——家務勞動,才能被消費。

例如,一個人去超市購買食材,通常需要事先烹飪才能食用。在資本主義社會,必要勞動家庭部分的負擔大部分落在女性身上,這與前文談到女性在勞動力再生產的特殊作用相關,當女性的活動範圍被縮限在家庭,家務勞動看起來就像他們理所應當的責任。家務勞動是無償的,但是其勞動所生產的產品或服務卻可以被家庭內的所有成員享有,因此不負責家務勞動的成員(通常是男性)將部分再生產自身勞動力的責任轉移到負責家務勞動的成員(通常是女性)身上;另一方面,對於資本家來說,家務勞動使得工人的勞動力可以順利再生產,他們不必為無償的家務勞動支付薪資,卻可以得到其好處。

但是,資本增加剩餘價值的需要,又會導致家務勞動和僱傭勞動之間的矛盾。作為必要勞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家務勞動可能會減少工人參與僱傭勞動所實現的剩餘勞動。縮減家務勞動的一個主要方式是使其社會化,例如,自助洗衣店、外送服務、托嬰中心。另外,將家務勞動變為營利產業,也為資本家提供了新的營利空間。然而,家務勞動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無法完全被社會化,最主要的障礙是經濟,因為撫育孩子和維持家庭生活的費用相當高。例如,全職保母或是家庭清潔服務的費用對工人階級家庭來說是難以承受的。

家務勞動社會化的最終障礙是在生物方面,儘管理論上可以將其大部分家務勞動社會化,但分娩這一生理過程仍然只能由女性負責。然而家務勞動縮減的趨勢,不過是資本主義目前的趨勢,實際的發展取決於現實社會的變化,如果讓女性負責家務勞動更有利於榨取剩餘價值,就會出現將女性趕回家庭的趨勢。另外,因為唯有女性擁有生育下一代,進而實現勞動力代際更替的能力,當勞動力面臨不足,資本主義社會就會強化對女性生育能力的控制,例如近幾年在世界各地都能夠看到對女性墮胎權與身體自主權的重大攻擊。

資本主義社會的另一趨勢是,女性勞動力平等地參加工作,同家務勞動縮減的趨勢一樣,這是資本積累的結果。這就是我們幾十年以來看到的趨勢,資本對可供剝削勞動力的需求,對勞動力不受限制流動的需求,使得越來越多女性從家務勞動被解放出來,投入到勞動隊伍當中。女性在經濟領域重要性的增加,連帶著社會與政治領域地位的提升。但是我們同時可以看到,對於女性的歧視依然被允許存在,特別是那些有利於資本家的,例如系統性的貶抑所謂「女性的」工作。眾所周知,男性與女性的同工不同酬仍然是普遍的現象,在台灣女性平均要比男性多工作54天,才會得到一樣的薪水。最後,女性越來越多投入到勞動隊伍中,不會自動解決女性的受壓迫問題,女性在社會生活中依舊缺乏實質平等,過去階級社會遺留下來的性別歧視、厭女以及其他父權意識形態在資本主義社會被繼承下來甚至強化,以鞏固女性在家務勞動扮演的角色。因此爭取女性解放的鬥爭,必須同時在兩條戰線上作戰,爭取將女性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同時反對各種父權意識形態對女性的歧視與不平等對待。

20多歲上班族左半身疼痛健檢找不出原因,病症源自“心情”,5招助改善| 醫聯網現代的女性不只要在職場上付出勞動,還需要負擔無償的家務工作(圖:醫聯網)

 

社會主義的替代方案

只要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依然佔據統治地位,剩餘勞動和必要勞動之間、僱傭勞動和家務勞動之間就會存在對立。儘管爭取性別平等的鬥爭可能將家庭勞動的性別差異縮到最低限度,但這種最低限度仍然要求女性承擔大部分的生育責任,並且潛在地為男性統治的父權制度提供物質基礎。但在不以階級剝削為基礎的社會中,剩餘生產與必要勞動不會再處於對抗性矛盾中,必要勞動與剩餘勞動都構成社會生產同樣重要的部分,勞動力再生產、家務勞動不再被視為「次要的」勞動。而唯有社會主義的解放,才能夠消除以階級剝削為基礎的社會。

在社會主義的過渡時期,像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一樣,家務勞動的縮減趨勢會繼續存在,但這種趨勢不是為資本積累而服務,而是為了解放女性,使其能夠成為充分發展的個人。在過渡時期,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家務勞動也無法立刻消除,因此在家庭內部更加平等的家務勞動重新分配是必要的。儘管人類的代際更替在當前科技的限制下,只能夠由女性完成分娩的任務,但是在過渡時期,子女的養育不應該是私人家庭或個別婦女的責任,而應當由整個社會共同負責,不再由男性親屬或伴侶提供女性生育期間的生活資料,這意味著父權制度的物質基礎會因此瓦解。

面對女性受壓迫的現實,一些人提出立即廢除家庭的要求。但是正像「國家不是『被廢除』的,它是自行消亡的」一樣,家庭也是逐漸消亡的。唯有在家務勞動徹底社會化的物質基礎上,女性徹底解放的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條件才能建立和維持。階級社會中再生產勞動力的社會單位——家庭——才會逐漸消亡,父權制家庭關係和女性受壓迫也將隨之而逐漸消亡。

父權制度從來不是與階級社會、資本主義無關的,因而爭取女性解放的道路必須通過社會主義運動才能真正實現。當前我們所需要的,是建立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運動,爭取更多的公共服務保障、讓女性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反對性暴力、性別歧視與厭女文化,同資本剝削與父權壓迫作鬥爭。